《倚天屠龙记》：恩和怨 是幻是空

鸿田

　　如果不是早知道《倚天》的故事结构，初读原著一定会以为主角是张翠山吧。在三师兄无故牵扯到屠龙刀的争斗中身受重伤后，清俊挺拔、温润谦和的张五侠出场了。查元凶、平斗争、置身在更大的谜团中，一出轰轰烈烈的江湖大戏即将上演。结果，王盘山一役飘去了冰火岛，世外无忧的过了十年。待回中原风云再起，却在第十章轰然中断，伴随着张氏夫妻的自戕，身为人子的张无忌开启了另外一个故事的篇章。

　　这前缀未免太长！是当年初读原著的我最深的感想。通往冰火岛的路程竟然写了整整一章！而身为第一女主赵敏要在二十三章才姗姗出场。那时心里只有一侠四美的爱情专场，甚至对于故事的结尾替赵敏愤怒不平。我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理解张无忌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而又在某一刻猛然醒悟，谁说《倚天屠龙记》的重点是讲张无忌的爱情故事了？这里明明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很多很多的情感。那么一切便重头开始吧……

　　郭襄在寻找大哥哥的路上遇到了何足道，重逢了张君宝。一段平平常常的相会哪知是武林三大宗师的聚首。郭襄还是那个不拘俗礼的小东邪，却独独对大哥哥过分执着。四十岁那年的大彻大悟来的太简单，她成了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却苦留一众读者为她不平不甘。如果何足道没把赌注下的那么严重离开的那么决绝，那么琴声应和的两人会否成为性情相投的知己？或者三人共闯江湖，共创一篇武林的精彩传奇，至少在人生路上能有一段时光的相互慰藉，不是会少了很多的孤单和惆怅吗？

　　“我偏要勉强”的不止赵敏，还有殷素素。殷素素和张翠山的姻缘是她争来的。她假借张翠山的身份杀了龙门镖局数十口，又躲在一旁静观少林派与张翠山争执。待得满腔疑问的张五侠找到她问询，伴着悠扬琴声定下了来宵的约会。好一出欲擒故纵。等到谢逊抓他们上了船要漂赴荒岛，原本有逃命机会的她放弃了。她就是想和张翠山去到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一世相伴。她心知，以他们的身份若在中原绝难结成良缘。

　　张翠山是循规蹈矩的侠客，心中是非黑白定义分明。他不似殷素素可抛弃一切只为爱情，他的心头永远占着武当与大义。他早知殷素素实非良配，但在那九死一生的汪洋中也不想理会那俗世的恩怨。不想理会，实也不知该怎样面对。

　　可是欠下的总要还。回归中土，还未踏上家园，麻烦已汹涌而至。但压断张翠山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十年前自己种下的因。张五侠失了自处之道，引颈自戮试图了结一切恩怨。天上地下永不分离，素素毫无犹疑的跟了过去。她聪明、果决、狠辣、执着，她倾尽一切爱夫爱子。她能在众门派前凛然承认过往罪责，但她对丈夫心中有愧。以死逃出了俗世之外的他们，在另一片天地间，是否还能恩爱无间？

　　“倘若你没好下场，我跟你一起没好下场。你真要下地狱，我陪你一起下，由得他放在油锅里去炸！”张翠山的这番表白，虽可说是对难题无解的索性放纵，却也出自真心。十年虽短，但殷素素争来了这份真心。

　　杨逍的故事大多是存在于对话中的。与晓芙的过往，嫁不悔的过程。只言片语便交代了一段缠绵悱恻的宿世情缘。杨逍是不是强奸犯，纪晓芙的情感算不算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语焉不详的过往实在难下论断。可在杨逍得知晓芙死讯后的骤然晕厥，晓芙始终贴身带着杨逍送的铁焰令和世上唯她所知隐居的坐忘峰，我相信他们的状态不会是绑匪和人质。一定是这位峨嵋女侠之前做了什么举动让狂放不羁的杨左使甚为倾慕，便在她的倔强拒绝之后强力掳了去。而他们的交往也一定是有着生活日常倾诉过真心的，只是杨逍不让她离开身边太远罢了。或许纪晓芙碍着世俗身份始终无法敞开心扉，他们始终不曾像一对生活中正常爱恋的男女，但她的内心深处是心悦这个男子的。杨逍强力所迫和纪晓芙无力抗拒的或许并不在于身体上的侵犯，而是世俗的禁忌。她无力公然对抗世俗，所以无法和杨逍终成眷属。但在她的内心，不悔仲子逾我墙。杨不悔，是这柔弱女子最坚毅的告白和态度。

　　杨不悔,一个足以与风陵师太共同登上金庸武侠经典榜的名字。这三个字给了杨逍最大的慰藉，也给了殷梨亭致命的一击。不悔出场很少，少到我们甚至不知她的性情是活泼还是沉静。但我们知道她是勇敢倔强的。她喜欢殷六叔，便不顾一切的陪在他身旁。她不在乎外人的笑话，上辈的恩怨，坚定的陪着他同生共死。只因殷六叔是她口中此生认定，且不会再喜欢第二个的糖人。但对这糖人的出处，我却更感念于原本的故事。两个小孩子生死相依万里寻父的经历，不啻于一场冲破藩篱的爱情。无忌、不悔，多么相似的名字。

　　对殷梨亭，杨逍是心怀愧疚的。所以当他得知女儿钟情于他，虽错愕半晌，却也放手成全。既全了女儿的意，也赎了自己的愆。这场惊世骇俗之恋，也在这轻描淡写中显得更加任情洒脱。但这却是不悔的任情，杨逍的洒脱。殷梨亭只是一个结果的获得者。除了痴痴的眼神，他什么都没有做。一如他的五哥，他也是一位循规蹈矩的侠客。谦逊、重情、单纯又软弱，他能愉快的认了殷素素这个“妖女”做嫂子，也能凭着对“未婚妻”的感情，想了纪晓芙二十年。

　　张翠山和纪晓芙的心中是有强烈礼教观念的，他们不会桀骜不驯的罔顾世俗。但纵使张翠山和谢逊并无结拜之义，只要谢逊不欲被外人所扰，张翠山也不会说出他的所在地。欺骗杨逍加以伤害换取掌门之位，纵使纪晓芙对杨逍并无爱意，她也不会去做。这是他们的品格，是他们行止于天地间所信奉的侠义根本。

　　纪晓芙宁死不做的事，周芷若做了。在师父长跪不起的恳求之下，她实不知该怎样回绝。但所做之事全部违心吗？也不尽然吧。她完全可以在给众人下药后盗取宝刀宝剑然后把罪责抛给被打发走的波斯人，却偏要重伤蛛儿冤枉赵敏，这可不是在完成师父的遗愿啊！她说她心里一直真心真意的对待张无忌，却亲手将他义父置于死地。为了扬名立威公然残杀武林同道，因为内心怨怼全不顾念武当之恩。这桩桩件件所作所为不是将一切过错推给师父的毒誓张无忌的逃婚就能把自己摘除干净的。

　　周芷若从来不是单纯的小白兔，从她长大后的第一次出场，为了维护丁敏君的脸面，便展露了她的深沉心计。当张无忌独挑峨嵋群侠却独对她示好时，她心中想到的，“虽然张公子待我不错，可不能为了他背叛师门，否则大地茫茫，叫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心有城府不是过错，为自己谋划更份属应当。只是当她为掩藏身份妄图杀害无辜乡民，放纵门人滥杀无辜，将一身寒毒传给正为自己疗伤的赵敏，这已不只是德行有亏，而是心肠歹毒。

　　她敏感、犀利、咄咄逼人，用神圣不可欺的样子去遮掩内心的不安。她害怕毒誓应验，却又心怀凤位之想。既有对权力的欲望，也有毒辣的手腕心肠。她试图得到张无忌，却在失败后怨怪他的背叛。她因爱生恨，却不知道纵使她做再多的错事，张无忌也永远都会感念汉水之畔的喂饭之恩。

　　张无忌有一颗柔软的心，他天性只记得别人的好，记不得别人的过错。

　　他自幼长于荒岛，身边唯有最疼他的父母三人。万般宠爱下，非但没有丝毫的娇纵跋扈，反而长成了宽厚仁慈的性格。他自小便明白事理，记不住武功口诀，被义父打的伤痕累累，虽未必完全懂得义父的苦心，却知道义父是为自己好。他重情重诺倔强又有骨气，性格虽软弱却也极为刚毅。父母惨死时强忍悲痛也不哭给恶人看，重伤之下绝不哭喊求饶。对胡青牛宁死不屈，陪着常遇春夜夜露宿，拖着重伤之身带着杨不悔万里寻父一次次以身代死，只身独挡六大派宁死不退……

　　他忠厚善良，凡事以和为贵，希望所有的仇恨都能化解，大家开开心心的做朋友。他能看到蛛儿乖戾性格下的一颗真心，感念赵敏伤害后的赠药之德。他屡屡救人于危难，哪怕一只猴儿也不肯相负。他屡遭伤害，却以德报怨，宁肯天下人负我，也不轻负天下。他尝尽人心险恶，却到最后仍以善意看人。当他以身受灭绝师太三掌挽救素不相识的明教众人之时，我领悟到，原来这颗心的柔软不单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慈悲。

　　我终于明白为何要以偌长的篇幅去讲述张翠山与殷素素的故事。正是由于父母间对立的身份所发生的一切使张无忌能够跳出世俗门派之见去看待正邪善恶。他指责峨眉派的残忍，（“那青翼蝠王只杀二人，你们所杀之人已多了十倍。他用牙齿杀人，尊师用倚天剑杀人，一般的杀，有何善恶之分？”）他能忍去私仇化解武林残杀，他能将六大派与明教止息干戈看作是真正的为父母和义父复仇雪恨之道。这样的观念不是早已高出世俗凡人了吗？而全书中唯与他曾有相同观点的是当时已然九旬高龄的武当宗师张三丰！（“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

　　他胸有大爱，所以心怀不忍。但却正是这份悲天悯人的心性，造成了他性格中的巨大缺陷。他救了无数中山狼，每每将自己置于险境。事遇紧迫，他总不愿逆旁人之意，总是舍己从人。他始终割舍不明内心情感，甚至妄想过坐享齐人之福。他被世人诟病的核心，便全在于他的这份心软。

　　张无忌的心始终是向着赵敏的，虽然他自己不清楚。他答应娶蛛儿为妻，是看着蛛儿遭人嘲讽，想着她身世可怜比自己更加不幸，若能从此相依为命真心相待，并没什么不好的解围之举。对小昭，他挡在她身前、救她于危难，觉得那是对小妹妹分所应当的保护，却换来了小昭的真心爱恋。他真心疼爱这个小妹子，所以想要长长久久不忍分离。和周芷若的婚约是谢逊定的，那时他的心里已然明白自己真正所爱的是那个无恶不作的小妖女，只是由于当时碍于蛛儿的大仇，他只能按捺自己。其实我挺不明白，他能整天抱着受伤的赵敏上山下海，怎么到了给周芷若驱毒，就讲究起男女之防来了？

　　感情中，他总是感念着别人的好，所以想加倍的对人家好。唯有赵敏，是当他看到想到她的盈盈笑语、种种动人之处，便会胸口一热的。当两人尚为生死对头，他时刻提防着对方加害时，却已在相处中倾吐过不曾对外人道的真心。当他以为她是杀害蛛儿的凶手，陡然见到她现身时，内心也是又惊又怒、又爱又喜。他会无意间逛到两人相会的酒馆，会在看到她以郡主之姿出现在彩楼之上时不忍移开目光，会在明白与她相爱无望时感到剧烈伤痛，会在与周芷若拜堂被破坏后感到内心的舒畅喜乐。虽然张无忌始终把自己的感情处理成了一锅粥，但是他自己都搞不懂的真心，我是从未质疑过的。

　　张无忌是贪心的，因为他对所有人都好，因为他觉得所有人都好，所以他无从选择也不会选择。小昭要去波斯时，他心痛如绞，便觉得不如就抱着小昭一起跳下海去一了百了。和周芷若订婚后，虽难舍对赵敏的情感，但也会马上进入到未婚夫的身份中表示今后夫妻一体，会对她真心爱护。这种感情虽不似段正淳的多情，却也是出自真心的。可当所有的感情出现在一起之后要怎么处理，他却是全然无措的。四女同舟何所望，风雨交加的海面上生死渺茫的同行，便是张无忌惕然惊醒的美梦！

　　正因为张无忌的优柔，所以赵敏是他的良配。赵敏聪明、果断、千军前指挥若定、敌营中处变不惊的性子正好处处针对他的弱点，既刀刀见血又互补帮衬，最适合相爱相杀。赵敏是吃透张无忌性子的，所以才敢在绿柳山庄把手下人都放出去独自对战武功高强的张大教主。而两位年轻首领在你来我往的交战中也着实势均力敌。虽然看似张无忌始终在疲于应对赵敏的设计，可始终赵敏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反而搭进了一片痴心。

　　我觉得赵敏和殷素素是有些像的，都是聪明狠辣的“妖女”，美丽、张扬、自信。都爱上了身份对立，温和稳重的少侠。幸运的，是殷素素不能完满的姻缘，在赵敏身上得以完满。虽然在故事的结尾张无忌还是理不清那一锅粥，但赵敏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妮子，纵使十几年后周芷若上演一出红玫瑰与白玫瑰，赵敏也不会变成那抹蚊子血和饭粘子。

　　因为张无忌是离不开赵敏的。很多他自己看不到想不透的事情需要赵敏在一旁敲打，而很多自己不知所措、踌躇不前的时候也需要赵敏从旁推一把、扶一下。所以纵使未来张无忌在自己的那锅粥里迷乱失措，也会有赵敏的当头棒喝，哪怕赵敏所做的只是离开。

　　赵敏比周芷若高贵的地方在于她的气度，她舍得下郡主身份，却不委曲求全。明知情敌众多，却不会暗藏祸心。她所求的从始至终都是张无忌的心意。她心中有江山大计，却能为了张无忌放弃华夷之分。她追随心中所爱，敢爱敢恨、无怨无悔。

　　赵敏是明艳的玫瑰，老先生形容她“于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这样明媚的女子，真是很难让人不喜欢。

　　《倚天》的故事里有很多的别离，也有很多的重逢。张翠山十年孤岛的生活，方得以武当七侠的团聚；张无忌近十年的漂泊无依，才换来光明顶上与师伯叔的相认。而那些挨了许多打才记住的武功秘诀，却成了父子相认最有力的证据。张翠山师徒重逢之时便是永诀，杨逍在喜获爱女之时获知了爱人惨死。小昭母女重逢却永远离开了她的教主哥哥，而杨不悔欺身阻挡殷梨亭的那一刻，完结了一段过往，却引发了另一段开篇。人生际遇，祸福相交，喜忧参半。郭襄半生追寻未能重逢大哥哥而创峨嵋，张君宝因恩师觉远的离世才建立武当。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

　　屠龙刀和倚天剑的秘密到了故事结尾才终于揭开，武林至尊的意义，原是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是郭靖一生信奉的侠之根本，也是金庸先生武侠世界里的侠之根本。张无忌劈椅明志，中华明教手持屠龙刀誓杀暴虐君主、诛灭贪官污吏。千年百年，一个新的时代开启，一段由射雕英雄引发的故事成为过去。



　　总字数：4811
　　作者：暮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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