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想的妻子》：活下去的野心

牛妞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只有钱。

　　钱能买到没有甲醛的衣服，心心念念的演唱会位置，能买到家里的话事权和在外的尊严感，钱能买到安静、采光，买到干净的空气和自由的流动，乃至透蓝的海水和漫天的极光。我想要钱。

　　人人都想要钱。有办法的人，用他们各自不同的办法赚到了钱。然后他们继续痛苦，继续烦恼，继续在新的层面上不满足。

　　想要钱，想要更多的钱，悬浮吗？不道德吗？那为什么小说里一写，人们就开始说“悬浮”了呢？

　　买了上车房的，想买改善房，想用好木头，好电器，好美缝剂。写到小说里，就变成了“太多物质描写”“就想知道作者到底多有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从小说分析的角度而言，我觉得当下很多读者最大的误区就在于“悲悯”，沉浸于对底层的凝视不可自拔，而难以放下这种自恋，去感受每个人物的个体性、私人性，每个人物独立的精神和灵魂。其实大家读外国文学的时候对私人性非常宽容，也能理解到位，但读本国当代小说的时候就变成了：如果你不是在讲述底层，那你就什么都别讲；如果你没有明确地从社会学意义上描绘一切，批判有钱人，抚爱穷人，那你就是悬浮。

　　这事实上也是对穷人的不公平——有许多次，我看到人们说，穷人没有余裕进行精神追求。这个论调，本来一开始是表达对贫困环境的理解，让幸运者思考自己的特权，但现在已经变成了强行按头“没有惨到极点就不算穷人，你的痛苦算什么痛苦”“不写最普遍的劳苦者，就是无病呻吟”，强行对立物质和精神，将人全面扁平化，拒绝讨论物质匮乏者的内在复杂性。就拿消费这一点来说，很多贫困者有一千块都会把五百块去买烟买酒买书唱歌喝咖啡，她有自己获得信息的途径、自己观照生活的视角和与外界互动的方式，她要实现她能追求的愉悦。这归根到底是她自己丰富的小世界——那么有钱人也是一样。

　　经济只是人类生活的维度之一。而故事，描摹的是人类全部的生活，是人的心灵所感受到的真实。看到有钱没钱之后，还能平视一个人，不管她是现实的还是虚构的——那才是真正“看见”的开始。社会学的分析是重要的，但当我们看见个体灵魂那一瞬，那种感受，永远比在社会结构中作为一个普遍人而“共情”和被共情，要来得更加丰富、深邃与难忘。

　　《不理想的妻子》豆瓣短评区有一条短评很有意思，大概因为发得太早了，现在找不到了——大意是说，不能直接共情书中的精英人物，但还是找到了慰藉，因为都是“不理想的自己”。

　　荣格的心理治疗体系中有一个关键概念“自性化”，指的是个人在心理发展过程中实现自己独特的潜力，成为一个完整和独立的个体的过程。人在社会中分化出独一无二的自己，同时又是社会中的一员。这个过程是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我们可以看到，陈岩、邓岚、冯佳晶、赵雅心、郑晚亭这些人都处于“自性化”的过程中。在更具纵深的视角下，这些人展现着真实的矛盾感。她们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课题，需要她们运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解决。如赵雅心，她解决了可能坏自己大事的骗子，但她真正的心结仍在考验着她的良心和勇气；如郑晚亭，她全力以赴的生活一朝崩塌，才知道自己最珍贵的是什么；如冯佳晶，新生活的道路是她从未预想，却又与过去深切相关；如陈岩，看到自己内心的不堪，又接纳这一切的实相，摸清了欲望和能力的边界，再走近那些曾令人如履薄冰的恐惧。和她们一样，我们每个人也都有过这样的不甘，这样的挣扎与和解。

　　但是，我也期待作者在接下来的两部新作中能够探索——除了“过得更好”之外，人会有哪些更深的坚持？如果她们没有陈岩的学历、冯佳晶的美貌和赵雅心的手腕，她们会怎样捍卫自己的生活？她们的内心，有没有更隐秘的沟壑？

　　在王欣的小说里，我看到了当代都市人的种种左支右绌——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她们让我确信，我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喜悦，都那么微小，却又那样有力。我们都曾那样扎扎实实地活过。



字数：1364
原作者：hazeladastra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964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