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读 [日]毛利嘉孝的《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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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豆瓣鉴书团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赠书。

　　本书是作者毛利嘉孝以西方马克思主义与文化研究的视角与方法，借助西奥多·阿多诺等人的理论，对西方与日本流行音乐产生、发展、现状（成书时的二十一世纪初期）进行的多方面介绍与检视。可惜在于我于本书多少有些牛嚼牡丹，作为一个远远算不得乐迷且主要接受中文歌曲的受众，本书中大多数作者饱含着爱意写出的无论是声名赫赫的创作人或歌手，还是曾经有着百万级别销量或是被认为“全世界的人或许都听过”的经典乐曲，对我而言有时近乎是报菜名一般从眼前略过，几乎很难留下什么痕迹，实在是非常遗憾。

　　由此似乎可以向本书的翻译和编辑做一些我个人的小小建议，我想由“音乐爱好者”且具有相关专业知识的译者来翻译本书当然是很好的决定，但有时多少也会因为身在其中而多少忽略了读者的可接受程度。我想即便是热衷于JPOP的音乐爱好者也未尽然了解上世纪末西方与美国流行音乐的发展变迁，而醉心于雷鬼音乐的乐迷头次听到日本歌曲也未必尽会心领神会。作为一本翻译引进面向大众的音乐社会学/文化研究类书籍，似乎在翻译和编辑时应当如作者撰写本书一般时同样做到浅而广的注释（考虑到作者写作时主要面向的对象是日本人，我想这部分工作还是应当编辑和译者来承担更好）。毕竟对于已对音乐有相当造诣的读者来说，读一本入门类的书与其可能存在的许多“不言自明”的注释可能只会会心一笑，但对于那些不甚了解或如作者所言，只在极小的细分领域下听歌的读者来说，这些看似苦工甚至不太必要的注释大有裨益。（一个小勘误：正文第六页首次出现“阿多诺”其人时，就在同一段错将其打成“阿诺多”）

　　说回到本书，尽管我本人听过的乐曲可能不足作者毛利先生万分之一，但其文字中还是能同时感受到其对于音乐的热爱以及对本书的读者可能的谦逊态度，而其所具体谈到的音乐在资本主义浪潮中的发展也能和其他流行文化中的文化产品发展暗暗契合。其中最值得我个人玩味的莫过于其<波普战术>一节中提到的“亚文化精英主义”，传统被人认定的精英或许指认出的是那些具有资源、地位、心智或是财富上优势的人，而我们在同时更“大众”也更“小众”的亚文化里亦可以觅得他们踪影，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所占有的资源一般来说正是对那些少有人接触或喜爱（受资源接触的难易程度、主流的喜爱度影响）的作品独具一格的欣赏。这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有些勤于“卖弄”或透露出自己不同于寻常的影评或书评作者，正如作者毛利先生所言：“任何人都有热情谈论自己喜欢的音乐的倾向，而的确，自己喜欢的音乐越是不为人所知，便越会产生出一种像传教士一般垄断性的倾诉欲。”有时这的确是对于自己欣赏作品难以抑制的喜爱的一种体现，有时也多少倒向了另一种对自己独特品味难以察觉的展现欲望的集中体现，是时刻值得一位分享者自省的。

　　作者同样在作品中提到的一位美国明星级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观点也很有趣，成长于斯洛伐克移民家庭的他在美国的资本主义商品文化中看到的是民主主义与平等，其突出表现正是他对于可口可乐、罐头与麦当劳等一系列美国上至总统下至平民都能平等享有的产品的热爱，而他本人的艺术实践也正奠基于此希冀如工厂般产出所有人都能共同享有的文化产品。尽管这似乎正是另一批批评家所严正抗议乃至于批评的，我却非常赞同沃霍尔的看法，原因无他，因为我或许正是资本主义商业文化蓬勃发展至今而文化产品逐渐走向工业生产的受益者。如果不是今日如本雅明所说的那类失去灵气“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泛滥”，居住在小城的我无论如何没有机会接触到如今这样多的书籍、电影、音乐或游戏，哪怕这些非常宝贵的事物在批评者们看来不过如麦当劳而已。但即使是麦当劳，真有那么多人可以享用？在这个至今仍有近千万常住人口的地级市内，大家仍然不过共享着市中心唯一一家小小的麦当劳。而与之同时的却是音乐被一代代的创作者们从黑胶唱片上解放出来，走进CD时代，走进数字下载时代，从乐手和听众一生一次的相逢里成为此时此刻随身可以携带的声音。

　　多少又让人回想到去年的春晚，在这档娱乐与共享性质逐渐丧失殆尽而只余功能性的盛会上，不少如我一样的同龄人再一次遭遇了那些已在生活中过多听到而显得极为尴尬的流行语或流行音乐不肯放过我们一般重登舞台，也惊讶地发现连歌曲到歌手都极为陌生的音乐被父母辈指认为“火遍大江南北的曲子”。或许我们真的来到了如作者所说，一个“创作音乐的人比听音乐的人都多的时代”，而身处其中的我们或许早在听足够多种类的音乐之前，就早早因为各种因素而确定了自己的“舒适区”，从此沉眠于其中而少与外界来往。那我们需要自省的是什么呢，在我看来，或许是用手机听数字下载音乐的我，或许和钟情于抖音的父亲都只有“听音乐的人”这样一个称号，而我既然认为自己和那些在此刻仍然偏爱黑胶唱片的人品味的不同正因我们自身身处阶级的不同，而本质并无天壤之别，那么我待那些即便大众文化已十分普遍与流行甚至“下沉至此”仍然被隔绝在外的人，其实也无什么分别。

　　而另一个非常有趣的出自作者本人的观点是他有时也会感觉自己“老了”，虽然作为一个勉强也能称得上学生的人这样评价毛利先生“有趣”有些失礼，但这确实也是我的真实反应。在作者的课堂上，既有因为音乐的流行换代而揶揄老师“现在只有老师您这样的人才听雷鬼、朋克”的学生，也有因为互联网飞速发展而掌握了许多传统时代难以掌握的音源而听历比老师都丰富许多的学生。而作者在前言和正文里重复了两遍这样的论述，多少可以看到他身为老师的窘迫：不仅有音乐三年一代的更换，“向之所欣，已为陈迹”，也有尽管深知“师不必贤于弟子”，但年轻一代的学生在掌握技术之后已拥有了远超老师的阅历，再作为老师来教授他们时若隐若现的尴尬。另一个被作者敏锐感知到的是“这一代的年轻人似乎不再像我们那样狂热地听音乐”，类似的表述同样出现在国内，只不过其中的音乐经常被替代为“读书”或“看电影”，且多数是业已功成名就的知识分子前辈带着怀念的目光缓缓讲来：“你们不像我们那时候，每天读书读到半夜。”作为学生和晚辈这时我们似乎永远只能陪着笑脸，又似乎在拥有更多资源的今天，保持与前辈们同样的勤奋程度似乎确实可以达到远超其同年龄时阅历的可能，然而当再过二十年，我们面对着我们的后辈们时，又该作何态度呢，难道又让今天的故事重演一遍？

　　的确，音乐在现世有了更加方便获得与携带的可能，我们可以带着它们远行到任何一个地方，在做自己任何需要做与喜欢做的事情时同时播放一首乐曲，似乎确实如许多批评者所说，我们对待音乐（同时能替换成许多其他文化产品）不如从前那样严肃。但本书阅读过程中另一难却的好意却是编辑贴心地在书底封和内页里都附上的边读边听的本书歌单，尝试了二十分钟发现自己既无法从中得到音乐的乐趣，也无法专心于手中的书籍，或许真有人能获得双倍的快乐，但显然不是我。（发现歌单里还有有歌词的歌曲更让我有些惊奇，个人认为纯音乐尚且能有与阅读共同进行的可能，有人声的歌曲难免会和文字相互抵触，多少难以理解）尽管如此，还是非常感谢编辑这一份心意，我未必能够领受到，但相信一定会有同时能处理多线程工作的读者能体会到这份安排的宝贵之处。

　　在作品的尾声，作者这样写道“前往东京、制作畅销专辑、登上电视和杂志等媒体、让超大的场馆满员……曾经有一个时代，音乐人的成功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被描述的……但现在被《未来在我们手中》所描述的未来图景是：现在支持着自己的同伴、自己所在的城市和街道，以及创造出一个就算老了大家也要永远一起享受音乐的环境。”这样很好，或者说再好不过，再悲观不过的批评者或许也能从这样的描述里获得一丝我们仍然能获得幸福的可能性。

　　几个月前朋友生日，我问她此时此刻如果一定要听一首歌的话会选什么，奇妙的是从我们高中相遇的时候，听的歌就几乎完全不一样，仿佛是小时候小小交叉过后再也不相遇的两条直线，就算彼此同去KTV也只会点上我们小时候那些我们曾以为所有人都会唱的曲目。

　　她说：《至少还有你》，因为我听见你刚才在哼这首歌。

　　我当时在学尤克里里，当然到她生日这天也没学出什么名堂，只有等到再过一段时间，才献宝一样抱出我的小琴，在女孩们的哈哈大笑和不知所谓的小狗旁很生涩地弹唱完了这首也称得上好久好久之前的歌。这一刻似乎是工厂里生产出来也不够标准会被马上遗弃而不获发行的残次产品，也与古典时代仅有少数人得以现场聆听的指挥和乐手恢弘而不可复制的表演毫无相似性。

　　但我们确实在那一刻因为音乐而相聚在一起，又或者因为我们相聚在一起，不属于我们的音乐才有了它原本未显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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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棠棣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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