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与疆域》：地图比疆域更有趣，虚构比现实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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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杰德在灰色背景下拍摄工具的静态照片，人类文明被具象化，抽象化，并因由摄影所表现的静默的张力，成为视觉符号，可供人引申到人类学层面。后来，仿佛突如其来的，他不想再拍摄了。直到随父亲前往祖辈故居时，偶然发现了地图的魅力，于是，米其林地图册被扩张成摄影，比疆域本身更能被细看，在几千张照片得以面世时，展览的标题是“地图比疆域更有趣”，杰德的这第二次艺术高峰带有不可否认的哲学意味。

　　虚构，或许也比所虚构的现实更有趣。杰德是维勒贝克最新小说《地图与疆域》的主人公，和他之前笔下的人物一样，有着一贯的寡欢和孤僻，但这一次，杰德成功地躲避了维勒贝克小说中居高不下的死亡率，竟是第一个从生到死完全展现在维勒贝克小说里的人物。他是一个艺术家，极其孤独，可以多年闷头创作不为人所知的系列作品，在一生中两次三番赢得外界瞩目，甚至变成富翁。从社会学的角度说，这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家。

　　这也是第一次，主人公的人性没有完全、独一的被性的力量所牵制。在《基本粒子》中，维勒贝克孤注一掷地将一代人的人性聚焦在性欲上，时隔多年，他显然注意到了时代变革，新一代人不再被性、自由、解放及诸如此类的命题所圈住，取而代之的是经济，全球化一体式的经济。经济，才是这个世代最嚣张的原动力，而这本新作，恰是维勒贝克对这个时代命题的思索。恰如“地图与疆域”的类比，他用一个艺术家的人生，探照出了人类物质文明发达现状的全景图。

　　杰德的艺术人生虽然孤寂，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每一段感情都是无疾而终。他不争取，也不奢望，更不畏惧孤独。他不痴缠于所谓幸福的命题，反倒会对家里的热水锅炉倾注更多的关心和警惕，这难道不是现代人臣服于物质生活的真实反映吗？但是，如果你仔细读，会发现杰德的人生有着鲜明的路径，他的每一次创作、成名、放弃，都和生活中体验到的情感密不可分。当美丽的俄罗斯姑娘（因为工作）离开他的生活时，他的地图系列也随之告终。之后，在茫然的无所事事中，偶尔萌生出给咖啡馆主画肖像的念头，便开始十多年的“职业肖像”系列，包括对已逝、正在逝去的传统职业的描绘，也有《比尔·盖茨和史蒂夫·乔布斯谈论计算机技术的未来》这样箭指当下的作品。

　　因为这次绘画创作，他得以结识著名小说家维勒贝克——这是维勒贝克的自我虚构，书中的维勒贝克憔悴、孤绝、颓废，但树敌众多这一点倒是非常符合现实。书中的画家和作家一见如故，能够彼此理解，在酒精、孤独和默契的推动下，他们有过两次深入的恳谈。

　　职业的终结，是这部小说最迷人的部分。杰德的画，让他陷入瞬间和永恒、失去和凝固等悖论中，也必然让读者得到新鲜的视角，观测我们当下所处的世代。现代人，大都是职业人，作家借着画家之手强调了个人职业生涯在生命进程中的消长，并扩大到传统职业在新时代环境下的被迫消长。在小说的平台上，作者刻意描绘了画家、作家、经纪人、公关人、警察等特定职业人士的特点，更借主人公杰德的画笔，展示了日渐式微的传统职业人的样貌，以及占据西方市场主流地位的商人的形象。

　　因为是职业，所以求报酬，人类就这样坠入为钱而活的循环中。所有这些职业，乃至衍生出的产品，都被放到市场中，遭到金钱的洗礼和洗劫，因而，很快被淘汰，包括现代艺术家本身——虚构的维勒贝克对杰德说，“我们也是一些产品⋯⋯文化产品，也一样将被废弃”。杰德只要获得艺术界的承认，大众的追捧，就会失去创作动力，要消停很长一段时间，无所事事，亦无所目标；当他沉浸于创作本身时，他不想也不愿让别人知道，一旦公布于众，并大获成功，乃至一笔赚富，他便不可能继续同样的操作。在这一点上，他和虚构的维勒贝克拥有同等的无奈和自觉。创作本身是为了映照世界，但创作的终点却是被世界吞没，意义被涂抹。

　　书中出现了大量现代产品，车、相机、食品、房屋⋯⋯作者详尽的描绘和说明，并不是出于恋物癖，而是要说明：这一切功能和装饰，都在源源不断地被淘汰中。在此，维勒贝克无疑是要指向整个西方工业文明时代的崩坏。由产品构成的世界，是在创作和崩坏间迅速翻滚。同样，无论爱情、衰老还是艺术，其崩坏都像产品上市到下市，都有一段光鲜的阶段，而在崩坏爆发之前，一切落败都在暗中悄然进展，你并不能看出来。

　　杰德为维勒贝克所做的肖像画，价值百万欧元，最终导致维勒贝克被杀害。这不只是为了金钱的犯罪，谋杀现场血肉模糊，恍如拙劣模仿的波洛克抽象画，多年后，警察发现作案者是个癖好怪异的收藏家，不差钱，所以一向为所欲为。这便难免让人去想，金钱究竟能助长怎样的人性？

　　这一次，维勒贝克的自我虚构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必定招惹某些人的反感，讽其哗众取宠，当然，也会催生更多人激赏。当维勒贝克作为人物出现时，他时而是《基本粒子》的作者、时而是《一个岛的可能性》的作者，仿佛每本书都暗指他不同的个性部分。除了他自己，维勒贝克还引用了很多当代法国传媒艺文界的真实人物，只有对熟悉他们的人来说，这个文本才是真假莫辨的；而不熟悉他们的人，根本无法判断哪些描写是真，哪些虚构是假。正是因为这种乖张的命题和写法，人们很容易忽略维勒贝克的情感能量。

　　如果没有情感动力，这个故事会完全沉坠到虚无主义的黑暗里去。作者赋予主人公杰德的，显然不只是艺术经济时代的当事人和见证者的身份，这一次，相比于情爱，维勒贝克倾注更多心力在两代人的情感中：经过多年隔阂，经历过和老一代人的沟通，杰德也产生回归往昔的渴望；这是必然的转折，因为万物生灭如此迅疾，情感也必将迅疾的反弹。所以，《地图与疆域》是在现实里尽力虚构的一次放肆想象，或许对某些人来说，还会是一次先知般的眺望，看清世界和自我的走向。

　　字数：2024
　　转自：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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