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嘶天风尘劲，桃花扇底舞腰轻——《钦探》的笔法、寄托与心肠

ThomasVan

　　“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孔尚任《桃花扇·小引》

　　《钦探》是周游的第二本长篇小说，相比于之前的《麒麟》，《钦探》的变化（亦不妨直接说是进化）在于笔法、叙事结构及人物塑造，同时又有着一以贯之的寄托与心肠。

　　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钦探》的笔法，内敛刚健，朴实厚重。如果说作者之前是一个痴迷于各种古典叙事技法的玩咖，那他现在就是一个琢磨内家拳，整天想着打出寸劲的武人。作者在《麒麟》里，对于展现各色人等的样态有着非同寻常的野心，上层官吏、士绅虚与委蛇的温吞口吻，下层小厮、皂隶油滑乖张的腌臜语汇，作者写来都都收放有致、栩栩如生。但也像一个急于获奖的电影主美，希望能通过繁复的考究把历史场景还原，让专家挑不出毛病，于构图上则不甚细心。《钦探》的笔法则轻重有别，急徐有致（当然一路踩油门也算是一种风致）。特别是书中对北地景致的白描，凛冽紧凑，颇见功力，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久居昆明的作家之手，这种反差跟《漫长的季节》在昆明取景一样奇妙。

　　本书的叙事气质是中西杂糅的，作者在《麒麟》中对于明清小说的追模固然保留着，但更深层的叙事线条却明显是《猎凶风河谷》《荒野猎人》等美国电影的玩法。这种杂糅的叙事模式对于《钦探》这个题材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就像是京剧武行表演经过现代化改造后变成香港功夫片一样，环环相扣，拳拳到肉，招招有根由，场场有看头。

　　本书的人物塑造是犹为特出的地方：背负着黑暗过去的冷峻硬汉，话痨的跟屁虫二世祖，巧合下加入主角团却在危难时刻挑起大梁的女主。三人组听起来俗套得像麦当劳巨无霸套餐，但作者用他筋道的笔触证明了，这个主食+小食+饮料的基础款构架是没有问题的，其味道完全取决于你的用料、火候、搭配。因为故事节奏风驰电掣，大部分人物都时刻处于高压之下，一个个事件接连抛出，众人基于各自的立场性格做出反应，见情见性，其中仁善、勇悍、义气、颟顸诸种情性，均能写得浑脱浏亮，让人印象深刻。

　　尤其需要夸赞的是，作者没有陷在“人物弧光”这个困扰中文写作者的大型迷思里。“人物弧光”这个词所蕴含的节奏就是五幕剧的节奏，小说其实不需要随着故事推进强行展现人物的多个侧面，乃至为文造情。例如《钦探》里张绍祖的成长是一种自然的事件累积，而不是人物新侧面的持续揭示，所谓的“立体人物”并不天然地比脸谱化“类型人物”更高级。从第一本《麒麟》一路读下来，两本小说中的众生在这种“亡天下”的局面中都面临类似的挣扎，各色人物都有自己的立场与思想，甚少纯粹的“工具人”以及生硬的“反转”，其抉择与结局都各异其趣。一路品评乃至忧心角色的命运，故而区区两本小说，竟使得我有了一丝千帆阅尽的沧桑感。

　　说完进化的笔法、叙事结构和人物塑造，就该讲回作者一以贯之的寄托与心肠了。

　　断了一枚钉子，掉了一只蹄铁；

　　掉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摔死了一位将军；

　　摔死了一位国王，吃了一场败仗；

　　吃了一场败仗，亡了一个国。

　　——欧洲谚谣

　　这首流行了数百年的欧洲谚谣，其初心无外乎劝人防微杜渐。但是在历史小说里引用起来，往往有着另一层寓意——蝴蝶效应里的因果链条是可以追索、把握的。无独有偶，《钦探》借张绍祖的轻佻口吻，反复提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正可与上文谚谣对应。读者一路跟着主角团追索土木之变的源头，等到终于摸到那个线头时，心里应该是快慰的。这是悬疑推理小说特有的兴奋点，你从一团乱麻中握住了因果的链条，确凿坚固，拨云见日，世界重新变得可以理解。但你若把这根线头放回一路经历的事件里，又会发现这条线不光没头没尾，而且还陷在一张巨大的网中，曲曲折折，漫无际涯。以渺小个体去认知庞大的历史总体，想要从中确认确凿的因果联系，是虚妄且微茫的。这种“小大之辨”与微茫感，又渗入了作者一直在提的“寄托”之中。

　　“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后汉书•徐穉传》

　　你把这根拽住大树的绳子拉得越紧，整个对抗就越荒谬。你把手里这根因果线头看得越重，整个事件的发生就越荒谬。你越是对于世道、天道有所寄托，整个世界呈现的面相就会越荒谬。

　　所以在说完寄托之后，要讲的便是心肠。回到本文开头那段《桃花扇·小引》，虽则古今有别，但本书的追问与揭示，与《桃花扇》却是同一副心肠。“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这句话看起来、听起来、用起来都是虚的，但总会在心肠中占一个或大或小的位分；你硬要说这句话是纯粹空无，那也是假话。这副心肠，总会在属于他的那个历史关头，在各方不死不休的缠斗中，从角落奇迹般升起。这是朴素的理想主义者的心肠，“士不可以不弘毅”，从《麒麟》到《钦探》，作者弘毅如故。

　　总字数：1662
　　作者：方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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