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新闻外的真实人生——读姚璐的《看不见的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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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不见的中东》并非一部走马观花的游记，更无悲天悯人的地缘分析。作者姚璐用四年时间以“沙发客”身份走入以色利、巴勒斯坦、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伊朗等地的普通家庭，感受战争炮火中心与极端保守主义下中东人的日常生活，揭开宏观数字和二手新闻外真实的“平行世界”，令读者了解到面纱之下的那双眼睛，如何在默默忍受的同时于缝隙中抵御无法改变的现实。

　　即便读者有所准备，仍难以接受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穿衣自由、独自出门、公共场合中演奏音乐以及自拍等行为，在中东很多国家的大部分地区都会招致牢狱之灾和人身伤害。人们更不会相信如今只与难民和冲突联系在一起的巴勒斯坦，曾被称为“奶与蜜之地”；而“阿拉伯之春”前，叙利亚大马士革还曾被羡慕为“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更不用提政教合一之前的伊朗大街上，那些嬉笑打闹、毫无挂碍的青年男女。如今，即便是在最开放的首都德黑兰，普通民众的娱乐方式也被局限于周五草坪上的家庭野餐和为公共场所偶尔传来的乐声偷偷鼓掌。在通体的黑袍与头巾下，中产阶级以上女性对“削鼻”手术的痴迷和穷苦人家对波斯地毯的囤积，更侧面显示出宗教神权棍棒下，女性的世俗需求和自我价值已被无限压缩到何种单调乃至匪夷所思的地步。印象最深的是在伊玛目广场上，作者被一个又一个本地人排着队询问，在我们看来如此正常却在他们土地上明令禁止的事情。他们的反复确认并非是在质疑，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世界竟如此荒谬。着装、牵手、演奏、唱歌、科技等一切他人可以轻而易举享受到的自由，竟对自己来说是如此遥不可及。

　　而在伊拉克，作者更因亲眼目睹两个女孩因自拍被家人狂风暴雨般责骂和自己被性骚扰的亲身经历，而深刻体会到战争下中东女性本已悲惨的命运更会跌落至何种境地。伊拉克篇章也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不仅是因作者二次前往中东渐入佳境，更是因她为读者带来了与刻板印象完全不同的伊拉克日常生活，以及她本人在适应当地习惯过程中纠结而尴尬的细节。正如作者所言，巴格达一词已天然地与战争联系在一起。大部份当地人都有主要家庭成员死于爆炸袭击，去集市需要带着枪。偶然点燃的烟花爆竹也只会令他们想到又一次爆炸来袭。但伊拉克民众仍出人意料地坚韧且善良。房东一家在开斋节未结束前执意为作者做一顿丰盛的饭菜，带她去集市时几乎所有人都友善地回望并希望与这位唯一的外国女性合影，以及市场里的大爷免费榨的果汁和老板特地多赠与的几串烤肉，都无一证明了这个在战争前最开放富有的中东强国，于战火之下仍极力保持对外友好的待客之道。

　　也是由此篇开始，作者身为女性独自游历中东的性别困境也逐一显现，譬如面临阿拉伯无纸且用手洗屁股的如厕挑战、“鬼鬼祟祟”处理月经棉条的尴尬以及被房东大哥严禁单独出门的限制（怕她遭到性侵）等。更不用说本书最为之心碎的场景，是房东的两位妹妹在未戴头巾穿着短袖的情况下于家中主动与作者合影，却遭到妈妈两个多小时的痛骂。若之前读者无法理解，里三层外三层的头巾罩袍只能让她们露出缝隙一般的眼睛，伊拉克女性为何在与家人出门前仍执着于剃毛、化妆以及甄选内搭裙子、首饰和鞋长达10个小时，那么如今一切都具像化了。作者可以选择不化妆，只因我们的世界还有诸多其他可言；但在她们的世界里，罩袍内10个小时独自欣赏的美丽是仅有的唯一。尽管作者不得不当着她们声泪俱下的妈妈的面逐一删掉姐妹俩要求的合照，但那两颗闪闪发光的心却仍不甘地将衣橱整理两个多小时，只为让作者给这些衣饰拍照，留下她们罩袍内美丽透明的瞬间。

　　好在伊拉克也并非单一叙事。在什叶派圣城纳杰夫和卡尔巴拉，开明的父母也会养育出独立工作、敢于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照片的女儿；而在英国留学过的伊拉克新娘也会不断要求作者在婚礼上拍下她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库尔德区自治区更有三分之一的女性出门工作。但大部分伊拉克女性仍囿于不被允许拍照和单独外出的黑色罩袍之内，缄默地承受着一旦违反，男性便可以不受惩罚而暴力伤害她们的威胁。

　　而这也是作者前往巴格达机场打车过程中遭遇司机性骚扰的“本土逻辑”。在伊拉克独自出门和分享自拍照的女性被视作不检点，很容易遭到性侵；而外国女性也只会被认作是妓女。而在这场惊心动魄的侵害中，作者之所以能全身而退，却还要“感谢”这个国家因战乱而设置的诸多检查站，令她有向外求援的机会。倘若发生在伊拉克南部那些偏僻之处，亦或在库巴拉打的那辆长途出租车上，或是两个城市之间只有男性乘客的大巴车里，由此不断联想，令人不寒而栗。这种因性别所遭遇到的天然危险，令读者更加感同身受中东女性日常所面临的危险和伤害，以及作者这一路背包客中东之旅的恐惧和艰难。而这也正是这部作品的可贵之处。它是作者冒着生命危险于火中取栗才得以展现的中东生活真实的一面。

　　稍稍还能令人欣慰的是，战争和极端保守主义并不能围追堵截中东对外交流的渴望。即便是在叙利亚这样的风暴之眼，在首都之外的海滨小城，也依然存在着渴望拥抱世界，倾听多元思想和观点的穆斯林家庭。房东兄弟俩在见到作者的那一刻不仅开心到极点，感叹自己已很久没有见到外国人，还通知了五十多个亲友，甚至连骨折未愈的表弟也登门排队交流。房东家的老父亲，纵然是位不认同无神论的虔诚宗教信徒，也依然愿意以平等之心与作者长谈理性、信仰甚至上升至哲学问题。尽管在风暴中心的人们很少谈论战争，作者仍能默默认同他们因无力、绝望和痛苦而将注意力转移到有限且轻松的日常生活。可在叙利亚阿勒颇，作者还是亲身体会到了生活在爆炸中心是怎样一种具像化的支离破碎。以至于那段俯瞰被炸烂老城的经历，都成为她久久不愿找回的记忆。“与战争共存”是怎样一种坚强“麻木”的意志。“前脚才亲眼目睹爆炸、后脚就继续投入生活”，锻炼出如此本领的阿勒颇大学生在废墟前掏出手机，展示爆炸前这里灯火通明、商铺鳞次栉比的照片，还不忘自我安慰道，至少这里的尸体都被清除了，没有冲天的臭味。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曾被称为最世俗化的阿拉伯城市。这里不对头巾做强制性要求，自由恋爱也不会受到惩罚和指责，一些地方夜生活丰富，甚至还能穿着短裤上街。倘若没有战争，哪怕停战能更持久一些，也会有更多的叙利亚青年去追寻梦想，而非如今的“不配得感”遍地。

　　而这种绝望在巴勒斯坦人身上体会最为久远，因它如今已成为一种谁都心知肚明无法根治的顽疾，只能以“理性的无知”来刻意忽视。作者在探访巴勒斯坦城市与难民营的两篇文章前后描述了到访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的见闻，如同华美的袍子上沾满了蚤子，显出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荒谬和可笑。巴勒斯坦为何无人关心，也许就像作者引用美籍巴勒斯坦文学家萨义德所言“我们没有著名的爱因斯坦、夏加尔、弗洛伊德和鲁宾斯坦，用他们遗留下来的显赫成就保护我们”。犹太复国主义之所以能在二战后的破壁残垣、妻离子散和流离失所中占领一块“应许之地”，将它建设和扩张成一千年前般欣欣向荣繁华热闹的模样，依靠的就是他们对智识的崇拜，对学习的热衷和对权威的无视与挑战。这成就了他们，也摧毁了巴勒斯坦人。作者在2017年到访的约旦河西岸，如今更被炸得满目疮痍。被赶走的四分之三巴勒斯坦人带着地契和家门钥匙企盼重返家园。可现实是，他们的家恐怕只会停留在难民营墙壁的绘画里，存在于客厅阿拉伯语标识地名的地图上。曾经的“奶与蜜之地”沦为血与泪和地狱。战争如同灭霸的响指，让一切灰飞烟灭，文明回到史前。

　　幸运的是，本书不仅是作者以其亲身经历敲开中东的墙砖，掀开阿拉伯女性沉默的面纱，更是她与当地家庭的沟通交流，为那些暂时无法探知外面世界的人们带去信息，为那些无法单独走出家门的女性带来鼓励。实际，她独自游历中东的行为本身，就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那些正在承受炮火和宗教社会压力的人们。因此她才会在临走前，对那位英语专业却始终不敢和她对话的伊拉克女孩说，我不是生来自信，你也不是生来胆怯，我们完全可以独自旅行和工作，和陌生人谈笑风生，独立应对各种问题。你要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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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Viol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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