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的节日》——亦真亦幻的岁月史书

鸿田

　　1961年5月30日，“祖国恩人”大元帅特鲁希略遇刺。小说《公羊的节日》就是以此历史事件为蓝本，讲述了这一历史节点中以特鲁希略为圆心扩散开的人和事，其中大部分剧情压缩在特鲁希略人生的最后一天里，书中的特鲁希略像一片巨大的阴云遮蔽着所有人的头顶，他秉持着“朕即国家”的理念统治了多米尼加近三十年，即便最后特鲁希略遇刺身亡，但这个名字依然如恶灵般困扰着某些人一生的轨迹。

　　不同于南美魔幻现实主义，略萨在公羊的日子里。用三个视角如纪录片的一般的描述了特鲁希略时代和后特鲁希略时代的那一段历史变迁与震动。乌拉尼娅、特鲁希略以及这场节日庆典中献祭公羊的“刺客们”在不同章节内不断交错变换，利用这些对话、回忆、行为描述一个特鲁希略统治下的历史风貌。

　　三段时间内，以乌拉尼娅作为一个特鲁希略时代往事秘辛回忆者的叙述作为小说开篇与结尾。即时代好像与特鲁希略的一切做了告别，但是他的幽灵与诅咒还这片土地和人民的躯体里余毒未尽。无论是乌拉尼娅还是她父亲卡布拉尔以及姑姑阿德利娜的一家都被这个梦魇困扰缠绕着一生。他们即使加害者又是受害者，乌拉尼娅十四岁遭受了一场令她错愕的背叛与撕裂人生的伤害后，开始对父亲实施了漫长的绝罚，一直到多年后她重回故地面对已经活死人的父亲依旧对他进行精神上的鞭笞。卡布拉尔在人生重大的节点上利令智昏，亲手献祭上自己的女儿，而导致父女决裂，自己一败涂地，女儿用自己的冷漠让这个失败者遭受了漫长的折磨，最后他孑然一身，身患重疾，在女儿不得好死的诅咒中苟延残喘的维持着生命。阿德利娜一家在哥哥的兴衰中一起荣枯，他们既是一个时代的浮华家族，又是一个时代陈列台上的破败活化石。阿德利娜余生坚信着哥哥“正直的失败”并在心中以一种道义的高点责备着乌拉尼娅，当往事的丑恶被乌拉尼娅揭开后，她对哥哥的爱成为了最后对自己和乌拉尼娅的伤害。

　　“祖国恩人”特鲁希略在他人生最后的时间里患上一个让他耻于道出的隐疾。他的前列腺背叛了他。失禁与性无能的阴影一直缠绕着他。这个隐喻暗示着他的个人与政权危机，他的阳具依然可以勃起，但是已经是性无能，他还控制一切，却无法控制他裤裆的失禁。犹如他的政权，对外已经和天主教、美国交恶，他虽然表现的依旧强硬，但是实际上是色厉内荏，表面上不断宣传上攻击着他们的言论，却不敢实际惩办两名在多米尼加的主教，害怕美国会对其实施报复。对内因为受到国际制裁，多米尼加经济日渐衰败，不安与暴乱的种子在他身边萌发，他表面上依旧是国家的主宰，身边却危机环伺，他的利益集团都在这艘逐渐沉没的巨舰上各怀鬼胎，阳奉阴违，他的妻子儿子们不断的违背着他的命令偷偷的转移资产，他的意志控制不了他的失禁，也控制不了他的这些身边人们，失禁让他丢了脸，而这些亲人们让他的政权丢了丑。权力在苟延残喘的最后以一系列残酷的玩笑反噬着他。他本性好色但疾病却阉割了他；他极端洁癖但是失禁让他一切外表的装饰变成了皇帝的新装；他竭力塑造特鲁希略家族的神圣性，但是妻子是个吝啬鬼，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兄弟们各个残暴凶虐，落得自己归家寡人。自己认为是祖国恩人，多米尼加的救世主，但是他的国民们或者身怀利刃，杀心渐起，或者是在他的淫威下各自道路以目，虽表面上不敢反抗，但是当他和他家族的权威消散后，人们对他弃之如敝屣。在最后，当他又一次性无能后，他的精神崩溃了，这个刚而自矜，暴而无恩的政治强人，也展现了自己的脆弱。他对自己“不公”命运发出了控诉，虽然讽刺，但是也表明了独裁的恶果不仅罪罚于匍匐于之下的民众，也罪罚于自喻为“领袖”的独裁者。最后他死于国民的“报恩”，他的一切所谓努力“灰飞烟灭”不啻是一种讽刺。

　　对于特鲁希略和“刺客团们”来说，1961年5月30日都是一个漫长的一天，特鲁希略这一天听取了特务头子，理财专家的汇报，给还在支持他的美国老友授勋，对政治傀儡巴拉格尔的审视，以及傍晚的散步和夜晚淫欲盛宴，时间随着章节不断推动着特鲁希略与刺客团们在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进行了命运的会车。讽刺的是刺客团中其实都是特鲁希略利益集团的一员。无论策划者罗曼将军还是迪亚斯兄弟，还是实施者安东尼奥、突厥、阿玛迪多中尉、英贝特等。在特鲁希略政府即使不是高官厚禄，也是其效力集团的一部分。然而他们却又对政权产生了刻骨仇恨与憎恶。越接近这个政权本质，越让人产生了离心力。然而他们的计划又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他们选择把宝压在了平庸的罗曼将军身上。事实证明，这位将军不是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作者用了一章来叙述罗曼将军在那个关系历史走向的一夜里。一直在与他内心的恐惧做着妥协，结果他在他预见的即将身败名裂的道路上不受控制的走向了终点，成为里面不是人的小丑，也遭受最为悲惨的结局，他对特鲁希略的愤恨，也仅仅是特鲁希略对他羞辱与轻蔑，然后他又用自己糟糕的行为证明了特鲁希略对他判断，“一个废物”的平庸之恶。迪亚斯兄弟在书中着墨不多的两个人物，他们依靠特鲁希略发迹，但是在特鲁希略的打压和无尽索取后，两个肥胖狡诈的共和国勋臣们选择了背叛。而此时特鲁希略虽然发现了蛛丝马迹却还认为他们不至于造反。迪亚斯兄弟在起初的观感上并没有给我太好的印象。然而在安东尼奥和迪亚斯将军最后逃亡的出租车上，迪亚斯将军的人物弧光展现出来，即使他们计划失败，迪亚斯也没有抱怨和后悔，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手刃特鲁希略。他和安东尼奥在最后桥段不断的大笑。“两人笑起来，笑声强烈而短暂。”“两人又笑起来，笑声中包含着凶狠和凄凉的成分。”让人看到了迪亚斯将军与罗曼将军不同的一面，迪亚斯对安东尼奥用马钱子自杀颇不以为然，认为手枪结果自己最方便。此时这个在特鲁希略眼中“沉湎于酒色,吃喝嫖赌样样喜欢，一再离婚又结婚，逢场作戏”的人完成角色的升华。而他的哥哥莫代斯托这个特鲁希略最为欣赏和忌惮的阴谋家，在最后受刑时却遗言却是高呼：“共和国万岁！”，如果他的弟弟尚且还是因为被革职而心怀报复。莫代斯托在特鲁希略被刺前还身处权力核心，他的献身充满了玩味。安东尼奥、突厥、阿玛迪多中尉、英贝特是着墨最多的四位刺客。他们都有政权有着私怨，同时认为一切都会因为特鲁希略之死得到终结。他们对这场革命缺乏认识，阿玛迪多中尉寻求的是良心上解脱，安东尼奥为的是血亲复仇的名誉之战，突厥是更多意义上遵循宗教道德而不是社会道德，即教义的傀儡而非个人意志的体现，英贝特是其中唯一清醒的人，他对计划持有悲观态度，但是也是只是模糊的认为“只要推翻了这座大山，哪怕一开始事情并不那么顺利，通向自由的大门也已被打开了。”然而在刺杀案发生后，他们缺乏对于事情只成功了一半预案，即并没有联合执政委员会，特鲁希略家族势力发起了空前报复时，他们苍凉发现他们被解放的人民所抛弃，最终安东尼奥、阿玛迪多中尉还算求仁得仁，他们实现了他们所存在理由，光荣的死去。英贝特凭借他的清醒与冷静躲过一劫。四人中唯一的劫难，在于突厥。他没有安东尼奥和阿玛迪多中尉对特鲁希略的宁愿共同毁灭也要复仇的意志，也没有安东尼奥与英贝特的家庭对刺杀行为的包容与理解。安东尼奥的父亲得知安东尼奥为抗争而死时，只有感谢上帝。英贝特的妻子知道英贝特的刺杀计划时，也没有劝阻英贝特。而突厥的行为和家族的利益相反，他自己的意志有需要宗教而鼓励，他太害怕家人受他连累，他对安东尼奥“出卖”弟弟的行为感到不耻，却最终换得父亲的“出卖”。他一直处在纠结的漩涡之中，最终他在苦难中面对鞭笞，在苦难中真正皈依上帝。

　　最终， 在这盛大节日冗长的余音里，扮猪吃虎的巴拉格尔在这片最后余晖中赶走特鲁希略家族，打败了政治敌人阿贝斯，一切的走向又似乎与这场庆典发起人们所构想的未来似乎殊途同归，然而书中没有揭示这个答案，只有沉默的历史告诉世人，一切变革孕育在漫长的渐进中，多米尼加可以在漫长的岁月里忍耐特鲁希略三十年，也会在之后的蹉跎岁月里张开臂膀拥抱着另一段独裁者的岁月史书。

　　总字数：2922
　　作者：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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