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庄园》：动物革命史

牛妞

　　我看到暴力者试图以枪声打破死寂，但所有的枪声只是击向巨大空洞的孤独回声。

　　我听到革命者的呼叫：掀翻社会秩序，颠覆阶级结构！但是，革命者站在文明的废墟上喘息流泪，他彻底知道革命者最后宿命的孤独。

　　——蒋勋

　　《动物庄园》是英国天才作家乔治•奥威尔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写的政治寓言，他的本意是反对极权主义思潮，讽刺苏共实践乌托邦理想，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却准确预言了其后未来六十年中国的发展趋势和历史大事，包括解放战争、冷战、大跃进、整风运动、大炼钢铁、三年“自然”灾害、毛刘内斗、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社保困局等等。读罢令人冷汗淋漓，如噩梦初醒。

　　我产生了两个怀疑——第一，乔治•奥威尔会不会是现代中国人，乘坐时光机器“穿越”到六十年前的英国，并将一部“中国革命史”以寓言的形式写成本书，用以警示世人？第二，如果奥威尔不是“穿越者”，那他是如何获得这种深远而精微的洞察力，居然能够准确地预言如此众多的历史大事？

　　一、造反有理

　　故事发生在虚构的英格兰曼纳庄园。在庄园之中，动物们世世代代遭受人类的奴役，生活在痛苦和恐惧之中。由于动物们没有思维能力，所以始终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也不明白怎样才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终于有一天，动物中出了一个奇人（或者叫“奇猪”）——老猪“上校”。上校召集全体动物秘密集会，宣示他妙悟到的真理：“动物的一生是痛苦不堪、备受奴役的一生。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这完全是与生俱来的吗？那些居住在这里的生灵之所以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难道是因为我们这儿是穷山恶水之地吗？不！同志们！一千个不！英格兰有着肥沃的土地，宜人的气候，它能够提供丰饶富足的事物，可以养活的生灵的数量大大超出如今在此生活的动物总数。那么，我们为什么一直过着这种凄惨不堪的生活呢？那是因为，我们的所有劳动成果几乎全都被人类从我们身边窃取了。同志们，有一个答案能够指出我们的症结所在，我把它归结为一个字——人。人就是我们仅有的真正的仇敌。只要打倒了人类，导致饥饿和过度劳累的根本原因就可以永远根除了。”

　　二、解放战争

　　获得了思想武器和理论纲领的动物们有了为之奋斗的目标，在上校逝世后，他们在一个意外的时间发起了一场没有精心准备的起义，不想一举成功，将庄园主琼斯夫妇和其他人类赶出了庄园，翻身作了主人。

　　动物们都非常幸福开心，这一切是他们从前无法想象的。而今，由于所有食物都是他们自己的，出于他们自身的需要而自己生产，而不是小气的主人施舍给他们的，因而每一口食物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享受。尽管动物们的经验不足，但随着毫无价值的、寄生虫般的人被赶走后，每一个动物便有了更多的食物，也有了更多的休闲时间。

　　三、建国大业

　　动物们将庄园正式更名为“动物庄园”，以示当家做主人之意。他们在星期天有一项每周毫无例外地都要举行的仪式。首先是升旗。这面旗是在农具室里找到的一块琼斯夫人的绿色旧桌布，在上面用白漆画了一只蹄子和一只犄角。每个星期天的早晨，这面旗就在农场主院内花园的旗杆上升起。猪解释说，绿色的旗帜象征绿色的英格兰田野。而白色的蹄子和犄角代表未来的动物共和国，这个共和国将在人类最终被打倒后诞生。

　　四、一党治国

　　但是，没有人类统治的庄园依然需要管理阶层，实际上并不干活的猪们凭借出众的学识，顺理成章地承担了领导的工作。指挥和监督其他动物。

　　有很多工作是其它动物由于太过无知而难以理解的。例如，猪们每天要把大量的精力耗费在处理所谓“档案”、“报告”、“会议记录”和“备忘录”等等神秘的事务上面。那些都是大片大片的纸张，必须在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而且一旦写满了字，又得把它们放进火炉里烧掉。据说，这些对于庄园的幸福安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猪没有用他们自己的劳力生产过一粒粮食；而他们却为数众多，他们的胃口还一直非常好。

　　每周的升旗仪式完成之后，所有动物列队进入大谷仓参加一个名为碰头会的全体大会。在这里将对下一周的工作作出安排，对各项决议进行提议和讨论。总是由猪来提出各项议案，虽然其他的动物懂得怎样表决，但从不能想起自己的任何议案。

　　五、约法七章

　　猪们通过三个月的思索，把动物主义的原则提炼为“七诫”，它们成为了一部至高无上的法律，所有动物庄园的动物的生活都必须永远以它为准则。

　　1、凡靠两条腿行走者皆为仇敌；

　　2、凡靠四肢行走或长翅膀者，皆为朋友；

　　3、凡动物一律不准穿衣；

　　4、凡动物一律不准睡床；

　　5、凡动物一律不准饮酒；

　　6、凡动物一律不准杀害其他动物；

　　7、凡动物一律平等。

　　猪们宣布“七诫”其实可以提炼为一条准则，那就是“四条腿好，两条腿坏”。他说，这条准则包含了动物主义的精髓，无论是谁彻底掌握了它，便免除了受到人类影响的威胁。

　　六、冷战

　　动物庄园的造反行动把别的庄园主都吓得魂飞魄散，迫不及待地要阻止他们自己庄园里的动物获悉这方面的消息。刚开始，他们还假装轻松，对动物们自己管理庄园的想法充满了嘲弄和蔑视。他们说，这场风波至多两个星期就会结束。他们到处散布谣言，说曼纳庄园（他们坚持称之为曼纳庄园，而无法容忍动物庄园这个名称）的牲畜在不停地打斗互殴，而且很快都要饿死了。一段时间过去了，那里的动物显然并没有饿死，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就话锋陡转，开始说可怕的邪气目前在动物庄园中盛行。他们说，据说那里的动物已经在吃同类的肉，用烧得通红的马蹄铁互相拷打折磨，还共同占有他们的雌性配偶。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说，这正是背理的造反带来的必然结果。

　　七、党内恶斗

　　猪的两大首领拿破仑和雪球一直在明争暗斗。深沉狠辣的拿破仑认为：为那些已经长大的动物做任何工作都没有抓年青一代的教育来得更为重要。碰巧有两只大狗下了幼崽，她俩共产下九只强壮的幼崽。等这些小狗刚一断奶，拿破仑就把他们从母亲身边带走了，说是要为他们的教育负责。他把他们带到一间阁楼上，那间阁楼只能通过农具室里的一架梯子才能爬上去。他们处于与外界完全隔离的状态中，庄园里的其他动物很快就把小狗的存在给忘了。

　　不久，被拿破仑单独驯养的九只幼犬已经成年，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仿佛一群恶狼一般。他们始终紧紧簇拥在拿破仑身边。大家都注意到，他们对着拿破仑摆尾巴的姿态，竟然跟别的狗从前向琼斯先生所表现的姿态一模一样。

　　用恶犬驱逐了开明务实的雪球之后，拿破仑夺取了政权，他宣布，从今往后，星期天早晨的碰头会就此结束。他说，那些会议毫无必要，完全在浪费时间。今后有关庄园工作的所有议题，将有一个由猪组成的专门委员会作出决定，这个委员会由他亲自掌管。猪委员们将在私下碰头，然后再向其他动物传达他们做出的决策。

　　大权在握的拿破仑开始清除异己份子，他命令九只恶犬对不听话的动物进行屠杀。这些动物都被当场杀掉了，直到一堆尸体在拿破仑的脚边堆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自从赶走人类以来，这样的情形还一直没有出现过。

　　八、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

　　为了塑造自己的“形象工程”，拿破仑命令动物们建造一个巨大的风车。整整一年，动物们就像奴隶一样拼命干活。但他们乐此不疲，他们从不惜力，也不怕牺牲，因为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干的每件事无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及其后代的利益，而不是为了那帮游手好闲、专事偷盗的人类。

　　整个春季和夏季，他们每周都要工作六十个小时。到了八月份，拿破仑又宣布，从今往后星期天下午也必须照常工作。这种劳动完全是自愿自发的，不过，凡是哪个动物缺勤，就要把他的口粮减去一半。即便如此，大家发现一些任务还是无法完成。收成比上一年要差一些，而且，由于两块田地没有及时翻耕，原本应该在初夏播种根茎作物的也没有种成。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冬季将是一个艰难的时节。

　　动物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感到前途无量。他们总是感到饥寒交迫。猪们则多次发表有关劳动的乐趣以及劳工神圣之类的精彩演讲。

　　整整这一年，动物们比前些年干得更为辛苦。要在规定的期限内建造风车，再加上庄园里那些常规性的工作，这两个事情放在一起，任务异常艰巨。动物们已经不止一次觉察到，他们现在的劳动时间比琼斯时期长，吃的却并不比那时好。每到星期天早上，声响器总会用蹄子夹着一张长长的纸条，向他们发布各类食物产量增多的数据，根据种类的不同而定，有的增加了百分之二百，有的增加了百分之三百或者百分之五百，动物们认为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他，特别是由于他们再也记不清楚造反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不过，他们常常感到，宁愿这些数字减少一些，而能多分到些吃的。

　　九、领袖崇拜

　　为了控制动物们的思想，消除他们潜在的不满情绪。动物庄园开始了喧嚣的“造神运动”。如今，动物们谈起拿破仑时，不能随随便便地称呼“拿破仑”了。不管什么时候谈起他时都必须用正式的尊称：“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而那些猪还希望给他冠以诸如“动物之父”、“人类克星”、“羊的保护神”、“鸭子的亲朋”等等这样一些头衔。声响器每次演讲时，总要泪流满面地大谈特谈拿破仑的智慧如何卓越超群，他的心肠如何仁慈善良，说他深爱着任何地方的动物。特别是对那些其他庄园里还生活在受歧视和受奴役境况下的不幸动物，满怀着深深的爱等等。在庄园里，每取得一项成就，没遇到一件幸运之事，所有这些荣誉都要归功于拿破仑，已经成为惯例。你常常可以听到一只母鸡对另一只母鸡这样讲道：“在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的指引下，我在六天里产了五只蛋”，或者两头牛正在池边饮水时会感叹：“多亏拿破仑同志的英明领导，这水喝起来真甜！”

　　十、社保困局

　　想当初，当动物庄园的律法第一次制定时，退休年龄分别规定为：马和猪十二岁，牛十四岁，狗九岁，羊七岁，鸡鹅五岁。并且商定要发给充足的养老津贴。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动物真正靠养老津贴生活，但最近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越来越多了。由于苹果园那边的那一片小牧场已被作为大麦田而空出来，就又有传言说大牧场的一角将要围起来改为退休动物的放牧场。据说，每匹马的养老津贴为每天五磅谷子，到了冬天每天为十五磅干草，公共节假日里还发放一根胡萝卜，或者还可能分发一只苹果。但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动物真正退休。给退休动物留出大牧场一角供其享用的议题也早已不予过问了。

　　十一、改革开放

　　多年来的闭关锁国和残酷统治，让动物庄园经济萧条、民不聊生。猪们迫不得已，只能打开国门，欢迎其他庄园的人类前来投资兴业。一个由邻近一些庄园主组成的代表团应邀来此进行观光考察。他们被带领着参观了庄园的每一个地方。对于看到的每一件事物，特别是对于风车，他们表示了高度的赞赏。那时，动物们正在萝卜地里拔草。他们干得极其认真，几乎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不知道他们是更害怕猪呢，还是更害怕前来参观的人。

　　福克斯伍德庄园的皮尔金顿先生说，他发现动物庄园不仅有最现代的操作方法，而且纪律严明，井然有序，这些对各地的庄园主来说都是楷模。他相信，动物庄园的下层动物比全国任何动物干的活都要更多，吃的饭都要更少，这样说是完全正确的。的确，他和他的同行考察团成员们今天看到了许多特色事物，他们打算尽快把这些东西引进到他们的庄园中去。

　　他说，曾经存在于动物庄园与它的邻居之间的友好感情应该继续维持下去。在猪和人之间过去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任何利害冲突。他们的奋斗目标和面临的困难都是一样的。劳工问题在任何地方不都是相同的吗？皮尔金顿先生为他在动物庄园观察到的饲料供应量少、劳动时间长以及普遍没有松垮疲沓的现象等等再次向猪们表示祝贺。

　　在旁默默观察这一切的动物们左看看猪，右看看人，已经分不清哪张脸是猪的，哪张脸是人的了。

　　【后记】

　　在动物庄园中，最睿智的动物是老驴“本杰明”，他能识破猪的每一个花招，并不盲从于官方宣传。然而，在拿破仑的高压统治下，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明哲保身而已。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且夫智者不敢言也。”

　　智者尚且如此，愚者就更不待言了。骏马“拳师”是所有被洗脑的动物中最典型的角色，他认为“凡是拿破仑同志说的就是正确的”。每次遇到政治风波，看到同志们一一被杀，他那盲从的大脑也只能得出“我要更加努力工作”的可笑思考。所以，当他伤残老迈之后，马上被拿破仑无情地卖到屠宰场，换回了一箱威士忌。这就是盲从威权的下场，发人深省。

　　如果奥威尔能够复起于地下，提笔再续《动物庄园》，我猜他会这样写：

　　“经过改革开放之后，动物庄园获得了新的生机。然而，猪们并不肯将权力还给所有动物，而是继续采取钳制舆论的政策打压动物们争取自由的渴求，让他们认为自己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命运负责。”

　　“同时，猪吸收其他动物中的精英，赐予他们‘猪’的特权，通过扩大特权阶级的范围，达到维持统治的目的。然而，这样一来，动物们的负担就更加沉重了，他们不但要满足猪的贪欲，还要满足新‘精英阶层’的剥削。过去，平均十只动物通过辛勤劳动来供养一头猪；而现在，平均三只动物就要供养一头猪。”

　　“为了维护稳定，猪做了两手安排，一方面剥夺了动物们自由思考和表达观点的权力，并引导他们去追求感官刺激和所谓的‘成功梦想’。现在的动物们为了获得立锥之地和糊口之粮，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工作，没有闲暇时间去学习和思考，更无暇顾及整个庄园的命运。”

　　“另一方面，猪通过引进外商，让人类重新回到动物庄园，并让动物们被迫接受极低的工资和恶劣的工作环境，以制造大量商品。由此，猪获得了闪亮的经济统计数据，而人类则获得了廉价而驯服的劳动力，从中压榨了大量的利润。为了回报猪的‘奉献’，人类从此不再批评指责动物庄园的‘不人道’。人和猪皆大欢喜……”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不懂得思考的生命，就是“沉默的大多数”，只能让别人操纵自己的命运，任人宰割、奴役、愚弄。

　　动物们的悲剧在于他们不会思考，或者说拒绝思考，盲从他人。

　　奥威尔以超然的态度、冷静的陈述，深刻的譬喻不断地逼问读者：你会思考吗？你怎样保障自己的权利？你怎样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回答奥威尔的追问。

　　就算你活得糊涂，至少也要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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