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深沉而又美丽之物

ThomasVan

　　阅读的时候仿佛在滑翔：无法控制速度。我习惯用铅笔在书上圈画做笔记，用这种方法去分析每一个意象出现时的长度、时机和方式，以此“破译”作者的写作密码。但是《海浪》显然是一气呵成甚至浑然天成的，任何字里行间多余的字符都会让阅读文本的体验变得浑浊、粘滞、不适。哪怕上海译文这版的翻译谈不上相当好，有些处理和用词有些隐隐的不对劲。但是，这点瑕疵也被掩盖了。

　　《海浪》最吸引我的一点是，它以一种相当透彻而又鲜活的方式，处理了相当多的经验。

　　其一，个人的。

　　那六个人物并非脸谱化，《海浪》也不是一部美丽工整的散文诗。为什么伍尔夫不写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流浪者，而去写一个因为带有澳洲口音感到深深的自卑和孤独的小男孩？为什么她不写一个真正的超然而又迷茫的泉水女神，而去写一个无法融入社交、答不出最简单的数学题而被留堂的小姑娘？这样的烟火细节比比皆是。《海浪》是小说，绝非一首诗。最起码，从小说的角度去阅读它，可以领略其绝大多数的魅力。伍尔夫并非强拉着自己的诗意往下坠，直到坠入尘网；相反，她是在处理那些纠缠的、无解的经验。

　　其实，我也仍在思索，所谓“处理经验”究竟是什么。现在，我觉得这也许分为两个部分。一是经验本身被准确捕捉，二是经验被导引入一个普世的、超然的地步，揭示其本质。在这个过程中，阅读和写作者都能得到启发与宽慰。那些困扰所有人的，琐碎却又令人怀有深深迷惑的经历究竟是什么？在处理经验的过程中，无数的谜题聚在一起，相互碰撞震荡，发出悠长而又空灵的声响，去叩心绪编织成的门。确凿的事物和长期困扰人的深层阴影被联系起来。

　　这里抽几个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地方举两个例子。这是罗达，一个稚拙不合群的女孩，前文里那个“无法融入社交、答不出最简单的数学题而被留堂的小姑娘”的独白。以下引用的片段、句子并不连续，但都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独白。

　　“不过我要伸直我的脚趾，让脚趾尖碰到床头上的栏杆；我要通过脚趾尖抵住栏杆，让自己确信有种坚实可靠的东西。‘’

　　“如果有人对她们说话，她们知道该说什么。她们真实地笑；她们真实地生气；而我却得观察一下，等到别人做了之后再学着别人的样子去做。”

　　“而我只能依附于别的名字和面孔，并且把它们像祛灾避祸的护符一样深藏在心里。”

　　“把我藏起来吧，我哭喊着，救救我吧，因为我是你们当中最小的，最柔弱无告的人。……而我却总是说谎；总是支吾搪塞。”

　　（这不就是夜晚卧在床上，自己给予自己的飘摇的安全感么？哪个孩子没有经历过这个呢？）

　　（无助和格格不入，最终引向的是对自我的不信任。我不真实。我在撒谎。）

　　那些复杂的软弱的无助的时刻，夹杂了一丁点诗意的时刻（“我是你们当中最小的，最柔弱无告的人”。这句简直带有一些神性。同时我觉得“柔弱无告”这个说法很好，虽然不知道是否符合伍尔夫原意。），组成了童年、少年时期的无法捉摸却印象深刻的感触。宛如乡愁。

　　伍尔夫又是如何写那个“带有澳洲口音”的小男孩长大之后，向伙伴诉说他曾经的挣扎的独白呢？

　　然而我做不到，我无法像你们那样单纯和完整。我已经度过了上千个一生。每一天，我都在开掘——都在挖掘。我在沙堆里找到了自己的遗骸，那是数千年之前由尼罗河畔的妇女们堆积起来的沙堆。当时我正在聆听她们唱歌的声音和带着镣铐的野兽跺脚的声音。你们在你们身旁看到的这个人，这个路易斯，只不过是某种曾经辉煌过的事物的残渣和灰烬。我曾经是一位阿拉伯王子；瞧瞧我豪爽大度的举止吧。我曾经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一位杰出的诗人。我曾经是路易十四宫廷里的一位公爵。我非常虚荣，非常自负；我有一个无尽的欲望，要让所有的女性都同情地叹息。

　　每一个普通人对自我问题的解决，其实都是一场宏大而又震撼的冒险。修补童年时期的缺憾是无用的，唯一能成长的方式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生活，以及，根据历史确立自己的位置并从中汲取力量——但在这时，伍尔夫仍然没有掩盖其软弱虚荣的本质，借他之口道出了他想“让所有的女性都同情地叹息”的欲望。

　　最好玩的是伯纳德——一个立志于写故事、不断搜集资料和语句的人。下面是他在构思一封巧妙的情书时的一句独白：

　　“我要让她在梳头发或熄灭蜡烛的时候回突然说：我是在哪儿读到这些话的呢？啊，是在伯纳德的来信里。”

　　相信写作的人或多或少都曾有过这类小小的自恋和刻奇，非常有意思。因为这段篇幅实在太长，感兴趣可以自己去看一眼。某种意义上也揭露了很多立志于文学的人的本质以及一个创作者的思维方式吧。从某个角度来讲挺好玩的。

　　其二更加令人感动，伍尔夫在六位角色之间，创造了两次集体对话的机会。青年时期和（近乎）暮年时期。

　　在那两次对话中，只有极少数语句是真正被说出来的；其余大概二三成的部分可以对应开口谈论的内容；而剩下的大部分就是潜意识之间真正的交锋了。人在现实中，没有那般裸露，彼此之间开诚布公的机会。大多数事情，都在客套和沉默之间消失了，永远无法浮出。同时，还有更多当事人自身都没有意识到的彼此之间的交互。但是伍尔夫将其引到明处来了。仿佛大家真的开口对话，在彼此的言语之中解答迷惑，获得解脱。问题在这里被完成，困在过去的精神的一部分终于解放了。在强调个人独特感受的同时，填平了人与人之间的鸿沟。

　　这里就说一点我个人看到的一些细节吧。

　　具体的段落结构分析我自己写在了书上，弄上来挺麻烦的，就算了。可惜这么重要的部分我却没法展开来讲。实际上《海浪》最重要的应当是细节之美，里面的每一行每一段都足够挖掘。那些或隐或现的印象，跳跃混乱却又组成了统一感受的思绪，像极了微型的“草蛇灰线”（所以现在想想不管是意识流也好什么也好一些基本的构思法则是有共性的，阅读方式也万变不离其宗。算是悟到了。小说和诗本质上是两码事）。小说中期的很多独白有种首位呼应的意味，一个大体的趋势是：建立秩序，将秩序提升到更加豁达宽容的位置，虽然独白首尾的事件/意象/物体一致，但一切已经迥乎不同。每一章节每个人都解决一个自己的问题，然后组合在一起解决一个更大的阶段性的甚至时代性的问题。

　　说到细节，伍尔夫对光影的处理实在是神乎其技。就像印象派不依靠物体本身的阴影刻画光线一样，伍尔夫也是在写光线本身。这点参见每一段引子最后写室内陈设的一段。而且那种光影是流淌的有戏剧性的，却不拟作有生命的物体……简直像在白纸上绘出日出时耀眼的光线一样不可思议。

　　以及在一些段落处理上有点颠覆我目前对文学的一些认识。她可以插入一个动作，让它看起来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就好像影像中一个人轻轻抹了一下她的头发的那种质感。一种不由镜头语言表现而由人物本身动态表现的形象。这居然是可以用文字做到的。那些细节如果单独拿出来都拖沓累赘，但是放在文段里就轻巧无比，仿佛匆匆一瞥。

　　最后，伍尔夫真的相当天才，她看世界的眼光太细致又太独特了。她可以细到“（蜗牛）一路压平了它身下的青草”。而且她也很有人文关怀：“那里高高的吊桥下面的的河水已经减少，那些跪在灼热石头上洗衣服的妇女几乎没法浸湿她们要洗的衣服。”

　　由伯纳德的独白作结尾我确实没有想到，一开始还一位他不过是个普通角色，但现在想想，估计作者或多或少会对他有一点寄托吧……毕竟，不能自己把自己（小说家）给解构了，那就把小说的一切真实感和谦卑感都毁了，只留下一座庸俗精致的空中楼阁。也许伍尔夫对自己的定义仍然是一个写故事的人。她相信自己没有能力去面对所有生命的消亡，于是将一切都变成了伯纳德的叙述。生命没有结束，因为没有人有死亡的体验。但是那些活着的人的故事是可以写出来的。不断地写，只要人们还活着。这给了我一些新时代写作的希望。而且让我真正意识到了小说是可以深沉却美好、给人直接带来力量的。

　　最后想说一句话：

　　顺流而下，百川终入海。

　　总字数：2785
　　作者：北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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