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这场一见钟情，是自我救赎的火灾

幽赞

　　多年前，我迷恋一部老电视剧《似水年华》，以至于每年都会在秋冬时节拿出来看一遍。惊讶当时央视会播放这样一部艺术气质很独特的影视作品，也好奇当时的观众是否会为此买账。但想想那个时代另外一部更为奇葩的作品《天道》，也就不足为奇。

　　《似水年华》中，图书管理员文（黄磊扮演）大学毕业后，因为感情挫败，回到故乡与齐叔做伴，终日整理馆藏的大量古籍借以修补内心的伤痕。来自台湾的时装设计师、艺术总监英（刘若英扮演）因为一次外景拍摄于其相识，在多番纠葛后，英再次回到乌镇，在一个清晨，与文拥抱在一起。于是，英开始陷入到纠结中，一面是多年感情积累的未婚夫雄，一面是在类似桃花源的乌镇相遇的梦中少年文，那份情感将何去何从。

　　我想若将这部作品放置在今天，连我也恐怕没有耐性，去跟着如流水般潺潺而下的剧情走到最后。对比最近大火的《繁花》，好似后者如此簇拥喧闹才能够在如此嘈杂的时代情绪中盖住一切，凸显出自己的声音，吸引别人的关注。但不得不说，二十年前所上映的这部《似水年华》，却成为我不足以为外人道也的心头好，好似这么多年，只有遇到喜欢的人才会提一嘴，就像是一份小礼物暗搓搓地送给对方，至于对方怎么看喜不喜欢，就由不得我决定了。可能这背后也有我的期待，希望着有一天能够和爱的人，漫步在乌镇的弄堂巷口，青石板路上，就像电视剧中那般，不问未来且十分笃定的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后来想过，到底在这部作品中，我所迷恋的是什么？

　　就像黄磊在《似水年华》原声带中独白的那般：我曾经的创作，是为了一个眼神。在这部剧中，我好奇的是一场毫无征兆的邂逅所缔结的联结会有多么牢靠，好奇的是因为一个眼神而点燃的内心火焰会有多么炽烈。我分明能在文英二人互动中，感应到彼此的靠近与不忍。

　　如今在我看来，“靠近”是关乎于一场与自身相关的救赎，即在某一个，过往从未有过交集的人生发生交集，继而产生连生命主人都无法预料的奔赴，这自然是一场无形的火焰，也是一次不大不小的逃离冒险，这一切是依靠理性意志无法分析和压抑的。而“不忍”恰恰是面对一场始料未及的火焰时，注定的束手无策，以及暗中窃喜。那种时常跳出自我，将自身分裂成两个个体互相审视，而后又合二为一进入到深邃的生命体验中，与这份陌生共处，进而产生新的经验，可谓可遇不可求。

　　诚如诗人穆旦的《诗八章》第一章所写：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若以《似水年华》的人物分析视角切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会发现有某种相似之处。看似已经形成固有套路的“一见钟情”模式的故事，放置在以直击灵魂，痛苦拷问人性的“审问者”形象著称的陀翁创作生涯中，显得合理又不合理。

　　合理之处自然是以陀翁高超的心理描写等处理方式，展现邂逅男女内心的悸动触碰，能够带领读者进入到这种隐秘而又直接的关系中。而所谓的“不合理”，是这番对于未来的明媚浪漫之想象，对于爱情的大胆呼唤之果敢，相较于陀翁后来更痴迷于探究人性幽暗的“复调”式作品，显得轻盈，读着迷醉。

　　书中男主人公“幻想家”是个崇尚想象力的浪漫主义者，他纯粹、狂热、梦幻、理想，沉迷在想象的世界里，认为浪漫主义的精神力量终究可以找到自己的救赎，但是白夜梦醒后，他终究一无所有。只是我相信，若时光倒流，重回相处的四个“白夜”之前，“幻想家”依然会选择开始这段相遇，等到分别之时来临，他依然会笑着说出“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这种话。因为对于“幻想家”而言，像周围人那般踏踏实实地生活，从来不是目标。他渴望一场又一场的“重置”，即重新相遇、刷新认知与感受，不知疲倦地审视自我与他人。

　　当然，27岁的陀翁，用不到7万字的篇幅，看似得到了一个暂时的解释，即依然相信另一个同类，会给予这份扎实的回应，这些回应都是书中那些颇为闪亮的片段，若对应到《似水年华》的文本中，即是乌镇夜晚桥头上留下的那一串步印，凌晨客栈里那一个彻骨的拥抱，以及那一封邮不出也收不到的信。但这显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抒情和浪漫的最后希望，是他青春最后的挽歌。随后，他便如同一位黑衣裹身的侠客，孤独且猛烈的扎入人群中，目光如炬执笔如刀，发誓用一生的痛苦来探索人类灵魂的秘密。

　　我知道，若作为已经沉入到陀翁作品这篇汪洋大海的航行者，《白夜》显得过于轻盈单薄，稍有不慎即可将其划分为流于俗套的BE爱情故事。但若贴上这个标签，只是玩味其中的辞藻编排，以及想象一代大师青春时代的青涩懵懂，将其贬为后期更为成熟作品的途径风景，那太为可惜。当然，对于一个有所谓“伟大作品”傍身的创作者，受众普遍聚焦在其耳熟能详的作品上，无可非议。但每当看到少年之作便冠以“青涩幼稚”，晚年之作冠以“韶华易逝风采不在”甚至“背离了原有最可贵的部分”，显然不是一个负责的读者该做的。

　　这次阅读《白夜》，让我意识到若将作家的一生也看做一个完整的作品，那么每一笔都不是白费的。《白夜》表面上确实是一场无疾而终的一见钟情偶起情愫，但经由触达作者笔下人物的内心，进而触达到阅读者的部分，是显而易见的陀式探索。在一个浪漫的外衣下，显然透射出关乎于“救赎”的人性思考。而这份力度，不亚于《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等作品，喷薄欲出，直接有力。

　　博尔赫斯曾经说过：“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发现爱情、发现大海那样，是我们生活中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希望经由这本小书开始，我也能够拥有直面人性的勇气，纵深一跃，跳入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片深邃的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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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作者：曾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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