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春日深夜里直抵人心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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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今年我才读了韩江的小说。《植物妻子》、《素食者》、《白》。

　　如同迟来的、却注定的邂逅，也是春日深夜里直抵人心的暴力。

　　韩江的故事，如同底片般存在于我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我能碰到那植物根茎般缠绕的力量，也许与女性的性别有关，也许与自我有关。那个年纪，尚未以真实自我去经历，就要早早落入到一种话语里，去演绎，去漂亮呈现，有所困惑，挣扎，总之是通过“想象一种生活去生活”。

　　我想有很多的暴力，都是谨小慎微的，隐性的，甚至是不曾“真实发生”的。韩江非常擅长去写这类的故事，似乎她由始至终都在写的就是这个。

　　妻子突然就变成了植物。

　　“大腿上长处了繁盛的白色根须，胸脯上开出了暗红色的花，浅黄、厚实的花蕊穿出乳头。抬起的手还剩一点力气时，妻子想抱紧我的脖子。我看着她仍略带朦胧光彩的眼睛，弯下了腰，以便让她那山茶叶般的手抱住我的脖子。“

　　小说里首先的暴力是观赏。我们观赏一朵花，觉得它美，花作为一个观察的对象存在，与我们的关系仅仅是“被注视“，假设这朵花惨败不堪，调动起我们所有的感受，使我们由衷的、充分地去体验了”悲悯“这种感觉，完成了一次哀愁的审美，我们看着它凋零、遵循自然的规律，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但假设这朵花是一个人，时有淤青，受伤，（“春天时还小如婴儿手掌般的那些淤青，现在不仅大得像青芋叶子一样，而且颜色也变得更深了。就像夏天的留条一样，深而厚重。”）我们面对她时，仍是带着这种无能为力的审美性、观赏的姿态，抽象出一种“美”去诠释，那么这种冷漠首先就是暴力。

　　否认。从象征层面，篡改语言之意义。也即篡改对方存在之意义。小说里的第一视角“我”这位丈夫，面对妻子逐渐消散的面容，镇定、冷静，始终否认妻子人格的我、妻子想要的自由，而去观赏整个过程，这与其说是共谋，不如说是谋杀。缓慢的、噤声的他杀。

　　妻子变成植物，从人的生命退居到另一个生命。植物生长，既能扎根又能肆意扩张，无限的生命力喷薄而出，指向的是一种终极的自由。作为人，不可想象，不可拥有。这代价，或者说实现的途径，是先损耗殆尽自己现有的生命，换句话说，先作为妻子的死去得来的生的机会。

　　第二层的暴力，是群体的暴力。更多体现在《素食者》。突然决定吃素食的妻子，要面临来自丈夫、全部家庭的讨伐。“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的人们就会吃掉你。”所有人无视妻子的意志、愿望，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她违背主流选择的道德上，于是，妻子成为一个彻底的“背德者”，要背负家庭群体因恐惧、失控而产生的“谋杀”。

　　“绝望的岳母无奈地放下筷子，她那苍老的脸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屋子里充斥着暴风雨前的寂静。岳父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肉，绕过餐桌走到妻子面前。”“她只要吃一口，就会重新吃肉的，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直到最后，“怒发冲冠的岳父再次动怒。又一巴掌打在了妻子的脸色。……妻子发出咆哮声，吐出了嘴里的肉，如同野兽般的尖叫声从她嘴里爆发了出来。”

　　仅仅不吃肉，为什么对于全家而言是如此之大的“事件”？

　　套用齐泽克的话：“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件骇人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从而打破了惯常的生活节奏；而这些突发的状况既无征兆，也不见得又可以觉察的起因，它们的出现似乎不以任何稳固的事物为基础。

　　从定义上来说，事件都带有某种“奇迹”似的东西：它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也可以是一些更宏大、甚至带着神性的事情。基督升天的事件性，恰恰在于它要求人们对于一个特定事件（亦即基督复活）的信仰。在这方面，信念及其理由之间的循环关系或许更为根本：我并不认为自己之所以信仰基督，是由于我被信仰背后的理由所说服；因为只有当我相信自己能理解对此信念的理由之后，这种说服才成为可能。”

　　这件小事，也许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读之于全家的意义：一 意外。这是一件由曾经乖顺，事事常规的女儿、妻子引发的一次事件，扰乱了全家的秩序，而所有人被这种失控牵扯出来的情感如此之大，几乎使出了与命运抗衡的气力。不要小瞧日常生活中这些零星失序的事件，作为早已失衡的内心世界，它们的引爆力是巨大的；

　　二 意义。不吃肉，在某种意义或信念上，极大地挑战了这家人。进食的方式，象征着生存的方式。我们都是吃肉的，都是这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突然，这种生存的形式被改变了，无异于被异星侵入，天地崩裂，要重新去想象另一种生存方式与生存意义，那我们是不是就无法存在了。

　　也许你会觉得不吃肉，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未免太“小说“了。那么，我想举一个例子。假设你的枕边人，突然有一日告诉你，我此生都不会再睡觉了。你会怎么来理解这件事。你开始也许会觉得是开玩笑，渐渐你开始担心他的心理、精神问题，也许你会带他去医院，做各种身心检查，想要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解决，对不对。

　　他越来越消瘦，精神涣散，一日比一日糟糕。你一定假设他需要恢复到某种“常态“，或者说，需要一个病理上的理由，这个选择才站得住脚。你也无法袖手旁观，因为对于你而言睡觉，天经地义，是一种非常天然的生存状态。

　　你能做很多的努力使他恢复正常，但你能接受他不睡觉的理由是，他觉得“不需要睡觉”吗？亦或，他不给任何的解释，仅仅非常自然选择了一种“非睡觉”的生命方式吗？

　　由此，第三层的暴力，也许就来自于这种异己的暴力。

　　这里分享一首Emily Dickinson的诗

　　Me from Myself -- to banish

　　Me from Myself -- to banish --

　　Had I Art --

　　Impregnable my Fortress

　　Unto All Heart --

　　But since Myself -- assault Me --

　　How have I peace

　　Except by subjugating

　　Consciousness?

　　And since We're mutual Monarch

　　How this be

　　Except by Abdication --

　　Me -- of Me?

　　假设我们连自己身上所“异”的那部分都可以杀

　　那对他人来说，这种暴力便是寻常的，极为无意识的。

　　而这种暴力之中能产生自由吗？

　　答案是否定的，最终可得到的仅仅是虚空里的自由、死亡后的自由。

　　小说本身异常美妙动人，细腻舒展，如春夜发花，如梦萦绕。

　　今日，也仅仅想择取有关“暴力”线索来与各位分享。

　　总字数：1979
　　作者：辰
　　链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104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