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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你们真的公正吗?是一名女人提出了这个问题;你至少不能剥夺她提出问题的权利。告诉我,是谁给了你压迫我性别的暴权?你的力量?还是你们的才能?看看造物主的智慧;观察你们歌颂的辉煌的大自然,然后,如果你们敢的话,给我“找出”一个像你们这般暴虐的例子吧!
——德古热《女性宣言》
在开始之前
严格意义上讲,我并不喜欢《素食者》这本小说,也并不认为这本小说拥有足够的文学水平去敲开诺奖的大门。不只是因为它对女性困境的寓言式写作方法的不成熟,更为重要的是,这本书中所一直氤氲的“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是要加上引号的,事实上,《素食者》一直在维系着一种对话,这种对话直接与“现实”相通。这是韩国作家的普遍特征,他们距离现实总是很近。但相比于金爱烂纪实性的写作不同,韩江的小说多了一层散文化的滤镜,这种滤镜所透视出的现实,总是会带来别样的视差。但《素食者》的透镜转向了女性自身的内面。在面对女性创伤与困境时,韩江意图在现实中找到出路,但又总是转向自我。在这本书中,女性困境切实存在,但它仅仅作为风景而存在,因此只能不断地自白,去内在里寻找“现实”,并去解决“现实”。这无伤大雅,我们完全可以将其视为一种“私小说”。可偏偏韩江的野心又意在指向女性的普遍处境。因此,本应成为对话对象的女性无时无刻不被讨论,但却无法开口,以至于整篇小说只能“呻吟”了。
但韩江所写的女性又是何以成为如此,这成为了这部小说最令我感兴趣的话题。也因此,我会去讨论女性的创伤与困境。以一种男性的视角去考察女性是令人不悦的,但当我们走进这本书和其所寓言的现实,我会说,这也是必要的。
从现实开始
这是一本关于“暴力”的小说,但暴力在此并非指涉着一种形式,而是一种关于暴力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之下,女主金英惠如何同其进行互动,成为了小说延展的主线。而结果是,英惠选择从人走向了植物,并意图彻底逃出这个体系,但方式唯有死亡。在进入小说之前,我想先从现实出发,去先行回答英惠何以走向这样的一种虚无化。
“女性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这句话是耳熟能详的。在过去作为他者的女性,是男性自我确立的客体——只有否定女性,男性才得以成立。女性作为被否定的一方,一直处于社会边缘,被男性所凝视。在新自由主义的当代,女性自觉到了这一切,而这又促使她们进一步走向对自我的肯定或否定。这里的自我并不是一种存在论的、前伦理性的自我,这里的自我一定是被男性所描述的社会性的self。前者只是一种海德格尔式的虚假“存在”栖居,因为女性缺乏使之存在的他者。具体而言便是所谓的当代独立女性的诞生。
一些女孩子并不喜欢穿丝袜,或者装扮成某种网红打扮,但是为了获得男性凝视的认同,她们中一些人会选择牺牲自己的穿着倾向并走向自我献祭,而献祭会带来一种崇高。这背后仍然是一种父权制,只不过标榜的独立女性站在了主人的位置,进行了一种反抗式的范式建构,来否定那些对父权制认同的女性形象的个体,而她们却没意识到自己正占据了那个至高点,这就是当代资本新自由父权制的厉害之处——成为你自己。而这种隐藏与阉割为当代女性造成了新的创伤,并形成了三种女性。
一,这种创伤使女性走向一种宣泄,即享乐。比如对其他没有获得男性认可女性的冷嘲热讽和贬低,塑造自身的阶级意义,再就是通过性、物质、各种符号来获得满足。或者转向其他的享乐形式上。无一例外的是,她们走向了一种“自恋”,使对外在体系的认可成为了自我的唯一出路。
二是她们可能不认同男性对于女性的描述,但是并不反对父权制,仍然在父权制中获利——资本和权力获利,但是她们要求男女平等。这类女性在生活中也是独来独往,不以男性对女性的标准而刻意的打扮自己。他们能够在父权制的体系之下,找到自己的生活空间——一种浪漫色彩的小资生活。她们以小红书与豆瓣为主要活动场所在进行自我构建。虽然她们走向了父权制的反面,但是她们又很好的增补了父权制——父权制因为她们的出现,也从之前严厉的父权制变成了一个内在柔和可以选择的父权制。她们选择了一种逃避式的抵抗,但是她们仍然无法逃避父权制对她们的阉割。她们的最终选择要么是妥协,选择对父权制的认同,要么是走向下一种方向,变得激进。
三是拒绝同父权制进行合作,甚至进行社会层面的对抗。她们对自身的创伤进行回溯,直接指向父权制本身。这指向的是一种暴力辩证法。她们随时开启一种死亡驱立,走向了另外一种自我崇高献祭化的运动,随时待命,随时开启战斗,但其本身又使整个制度变得更加可持续。
现代女性被构建为一个缺失快感的欲望客体,而出路在哪?韩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其本身也在这之中迷失了方向。这种生成的缺位带来了一种女性群体的虚无主义,体现在《素食者》之中,便是英惠与姐姐的自我消解与虚无化。
事实上,父权在小说中是清晰可见的。小说中提及“自从小时候姐妹俩轮番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耳光”“妻子被这样的父亲打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岁”,而在英惠拒绝在父母面前吃肉时,父亲同样选择了以耳光回应。作为英惠的丈夫,他选择娶她是因为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是个合格的欲望客体。而在英惠拒绝吃肉,甚至选择拒绝他的性欲时,丈夫选择了性强制。在现代文学层面上,阴茎是男性的权力符号,是进攻性的武器。女性的边缘地位,通过强奸这一行为得以寓言化。而在前文中,丈夫自述拥有一个令人自卑的短小阴茎,那么支持丈夫暴力的,便是其背后的暴力机制——父权制的存在。
隐喻与结构
小说分为三章,分别为素食者、胎斑、树火,其叙述者分别是英惠的丈夫、姐夫和姐姐。小说通过对英惠转向素食而拒接吃肉后的生活变化和人物互动来进行叙事,属于较为传统的行文方式。而在叙事手法上,《素食者》同卡夫卡的小说是相像的。他们都意在构造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故事来去重新审视和建构现实。叙述视角的切换、梦境的穿插和荒诞的情节都意在制造一种疏离。这种疏离正是这类小说的艺术所在。
但这本书的有趣之处在于,韩江在传统的现实维度之上,加入了弗洛伊德式的梦境维度,使其拥有了大量的隐喻空间可供进行精神分析。并且在现实生活中进一步将暴力制度具象化了出来,有了第三章精神病院的场景。关于《素食者》文本的讨论,我们将围绕这两者进行展开。
梦境在弗洛伊德的叙述中,是属于无意识的空间,在这里,自我与现实的真理通过隐喻的方式显现。在英惠的梦中,平时隐藏的暴力体系以血淋淋的森林与和悬挂的肉块摆在面前,同时,英惠同暴力体系的矛盾也在梦境中爆发。这种真相的揭露,使英惠转向了素食——这成为了一种抵抗和控诉。
素食作为一种隐喻,构建出了同一般现实的距离,并在对其进行冒犯的同时保留了其现实性。这份距离韩江把握的很微妙,事实上,其在叙述中时刻保持着张力,在安全的同时极具攻击性,并在“胎斑”的引进下,使植物化成为了自然而然的结局。
事实上,韩江选择以绝食这种牺牲行为是很值得考究的。一方面,绝食的行为构造了英惠的崇高性,使在梦境中被指涉为受害者的一方得以以一种优越的姿态出现——这种方式在很多文学作品,尤其是批判文学中尤为常见。这使英惠获得了伦理性的胜利。另一方面,较之于革命式的对抗与问罪(譬如《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出走),绝食展现反抗本身的虚无意义——相比于英雄叙事,其更接近于西西弗神话。
而作为在现世的精神病院,其本身便是暴力机制的具象。在讨论其在文本中的内涵时,我们需要去搞懂为什么精神病院是这种暴力机制的象征。无论是在《疯癫与文明》,抑或《规训与惩罚》中,福柯都以考古学的方式指认精神病院为现代权力体系的突出形式。精神病理学并没有从根本医治病人,而是预先制造了“疾病”本身,并指出任何人都有医治疾病的义务。精神病在这层意义上并不是对生理上的描述,而是在历史中产生的权力运作结果。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曾指出现代文学中“疾病”的发现:
问题不在于如桑塔格所言病被用于隐喻,问题在于把疾病当做纯粹的病而对象化的现代医学知识制度。只要不对这种知识制度提出质疑,现代医学越发展,人们就只能越感到难以从疾病,因此也难以从病的隐喻用法中解放出来。然而,这种思考正是“健康的幻想”(雷内•杜波斯),是把产生疾病的因素视为恶并试图驱除此恶的神学之世俗形态。科学的医学虽然除去了环绕着病的种种“意义”,然而,医学本身则更为其性质恶劣的“意义”所支配着。
正如神学预设了拥有原罪的人一样,现代的精神病理学预设了需要医治的病人。两者都需要被救赎。
最后一章中,英惠被送入精神病院,这在社会空间意义上表明了英惠被排除到了暴力机制的边缘,但也在隐喻意义上使其走入了这个机制的核心。在精神病院中,“精神科专家的权威似乎显得尤为特别,这可能与病人都囚禁在医院有关。患者们就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样,蜂拥而至包围了他”。暴力机制被直接表象了出来,毫无掩盖。
而作为回应,英惠开始拒绝进食,并与暴力机制的对抗不断激化,而这种对抗也逐渐虚无化。在书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那时,她看到一个奇怪的女患者倒立在西侧的走廊尽头,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就是英惠。护士带她走上前时,她这才透过浓密的长发认出了英惠。只见英惠用肩膀支撑着地面,血液倒流憋红了双颊。
肉体作为权力的中介,是其技术直接作用的对象。英惠的倒立、拒绝吃药和在强行喂食的反抗,是对这种暴力的谢绝。但作为肉体的存在无法摆脱困境,因此,英惠将自己植物化。“英惠猛地站起身,指向窗外。‘所有的,所有的树都在倒立’”。树木曾在英惠的梦境中出现,成为树木,意味着回避现实与梦境的错位,而真正摆脱暴力机制。在结尾,姐姐对英惠说:
“……说不定这是一场梦。”
她低下头,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把嘴巴贴在英惠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
在这之中,弗洛伊德式的梦境与现实逐渐交融,凸显出了本书的主要意象“树火”。
救护车行驶在开出祝圣山的最后一个弯道上。她抬起头,看到一只像黑鸢的黑鸟正朝着乌云飞去。夏日的阳光刺眼,她的视线未能跟上那只扇动翅膀的黑鸟。
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
像是在抗议什么,并且等待回答,这是小说的整体基调。“熊熊燃烧”的树木作为结尾,将梦与现实的隔膜完全消解掉了,这有其社会性隐喻,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这是否意味着英惠的姐姐也因感知到梦境所隐喻的现实而成为下一个“素食者”。
男性与性爱
上文一直没有谈及“胎斑”和第二章中的叙述者,即英惠的姐夫(M)。在这一章中,韩江描述了一场吊诡的性爱。M由于妻子在一次对话中了解到英惠在臀部区域有一个如树叶一样绿色的胎记,至今没有消除。M作为影像艺术家,自此沉浸在欲望之中,并希望以此为灵感创作一部作品。M邀请英惠作为模特,在摄像机下交合,在此过程中,英惠与M身上是绘制成花朵的颜料,宛如两株植物的交合。在颜料的覆盖下,英惠不再做梦,并找回了平静。
我们可以以男性凝视的角度去解读这一章,将其视为一种男性对女性的安置。但韩江在这一章中所叙述的要远超一般的女权视角。而在我的眼中,英惠与M之间的性爱,其所指也并非只是简单的现实议题。事实证明,女权主义无法理解女性处境的演变和女性的苦难。通过将男性的处境简化为一个旨在以女反男的权力问题,或者将男女之间视为一场永不停歇的辩证,它就无法对男性行为进行真正的批判。
我们需要理解的是,在父权制,即文中意在寓言出的暴力机制下,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都同为受压抑的存在。而在小说中,M与英惠其实是一类人。M之所以迷恋于小姨子,是因为“从小姨子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他在英惠身上找到了植物性。
M的摄影以社会事件为主,但本身并没有太大的作为,在家庭之中,M也一直受到压抑。而其妻子,英惠的姐姐也同样如此。造成这种压抑的并非是任何一方的行动,而是无处不在的“暴力”。M喜欢也拍摄有翅膀的东西,这并不为妻子理解,甚至自己也不知缘由:
丈夫喜欢拍摄那些有翅膀的东西,鸟、蝴蝶、飞机、飞蛾,就连苍蝇也拍。那些看似与创作内容毫无关联的飞行场面,总是让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她感到很困惑。有一次,她看到在坍塌的大桥和悲痛欲绝的葬礼场面之后,忽然出现了约两秒钟的鸟影。于是她问丈夫,为什么这里要加入这个场面。
他当时的回答是,不为什么。
“就是喜欢加入这些场景,觉得这样心里舒服。”
说完,又是一阵熟悉的沉默。
在这似乎无法习惯的沉默中,她是否真正了解过自己的丈夫?
飞行,这之中的隐喻是明显的。而在二者之间性爱的影相被妻子发现后,M
试图推开站在玄关处的救护人员逃走,结果却被抓住了一只胳膊,他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后,一眨眼的工夫跑到了阳台,像张开双翅的鸟一样想要冲出栏杆。
……眼前又静静浮现出了他以鸟的姿势想要冲出英惠家阳台栏杆的画面,他那么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翅膀,可当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却没有飞起来。
英惠在结尾突破了梦境与现实的隔膜,而身为男性的M却没有,他也没有被送到精神病院。因为他是男性,所以其处于暴力机制的上方,也因此,他无法为自己的压抑寻找出处——他无法化为植物,也无法患上精神病。
当英惠身体上画上花朵时,她感到了平静。这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扮演。英惠“实现”了自己的植物化,因此摆脱了梦境,回避了暴力。而有趣的是,在这种回避中,英惠与M进行了交合。我在上文提到了性交的文学隐喻意义,在这之中,英惠以荒诞的形式暴露了小说的真相——英惠以植物化来逃离暴力机制,并希望在美学意义上重新塑造自身,但恰恰是这种逃避,使英惠重新回到暴力机制之中。
在这一层面上,《素食者》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相近的。不仅如此,它们都与“轻”相关。
最后
韩江在一次采访中说:“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英惠确实是“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但一旦脱离了社会范畴,又何以存在女性?这种消解只能走向虚无主义——路的尽头是死亡。
韩江站在裂缝中思考,面对无法抵达的“彼岸”,她既认为女性拥有自我解放的能力,又无法否认现代女性是被社会权力体系构造的主体,自己也深陷“实存与结构”的逻辑困境之中。
但在这场斗争中,女性呈现出的恰恰是一种牺牲的态度。面对“他者”的缺席,这种伦理性的尝试,又是否能肘击出一片女性的空间?
总字数:5257
作者:幽灵在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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