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读《鼠疫》

鸿田

　　饭馆商场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又关......新闻说，”第二轮疫情爆发了“，这个标题几个月来我都读过不止一次......让人纳罕，难道说第一轮疫情曾经结束过？看完战争与和平，看完英文版鼠疫，看完平时想看而没有时间和耐心看的书，不知道已经是第几轮的疫情还没有结束。产生了强烈的虚构感，好象置身于一部荒谬的小说之中。

　　加缪有自己的哲学体系，也有专著阐述，他被称为哲学家，不仅仅是因为他混哲学家的圈子。作为他的代表作，鼠疫难免也被冠以各种“主义”，其中最醒目的是“反英雄主义（anti-heroism）”。细看人物命运，全书似乎的确回响着“在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个人”的旋律。牧师死了，生前他布道，警醒世人，和里尔克争论，用宗教的罪与罚来对鼠疫这一充满“悖谬”的群体悲剧事件做合理的解释；他说信仰给人信心，人世如海，全是未知，只能用信仰做锚；可是他死得沉默而犹疑，仿佛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我拷问；死后他的诊断书上写着：死因未知，极具反讽（却毫不轻薄）。里尔克的好朋友，志愿者塔鲁，是另一位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人物，他也死了。塔鲁说，明知没有上帝，我却想做圣徒；里尔克说，而我只想做人；塔鲁说，你的理想比我难啊。在逃罪犯科塔尔也有点黑帮孤胆英雄的意思，他倒没死，可是疯了。

　　但如果”英雄“不一定要走詹姆士邦德的套路 --- 英雄拯救地球，地球报英雄以香车美人 -- “鼠疫”并不反英雄，恰恰相反，所有人都是英雄，不是反英雄主义，倒像是”泛英雄主义“。鼠疫围城中，人被“判了死刑”，被流放被隔离，不过是人生的一个高浓度缩影，如扫地僧一般的哮喘老头总结的那样：“别人说‘这是鼠疫啊！我们是经历了鼠疫的人哪！’他们差点儿就会要求授予勋章了。可是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生命的尽头是死亡，每个人从出生那天起就被判了死刑，不论人们如何认真地活着；而在死亡来临之前，孤独也是无处可逃的，分离是命中注定，不管人们如何努力地相爱；以及人性里面的阴暗、自私、浅薄、伧俗，也跟死亡一样无可回避。所有这一切，都是"the paradox of the absurd"，而最大的悖谬就是既然要死，为什么还要努力地活。这就是我理解的加缪式英雄主义 -- 明知所有抗争皆是虚妄，但是还是要努力抗争。

　　里尔克的故事最好地诠释了这个主题。他是医生，第一个发现鼠疫爆发，第一个警醒众人。在鼠疫期间，他不眠不休地照顾病人。鼠疫结束，他也失去了爱人和朋友，孤身一人，漫步在他付出了全部心血拯救的人群当中。人们在欢庆，而他被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所笼罩。这不是悲剧，这是悲壮。更悲壮的是，无论他付出了什么，无论他有多努力，鼠疫并不是因他而消失的。鼠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技术再精湛，医生也不能左右鼠疫的来去，甚至无法真正帮助被鼠疫残害的人们，他只是目送他们死去。

　　加缪的英雄主义彻底摒弃了宗教的救赎观，清醒得几乎冷酷地告诉人们，忏悔是没用的，赎罪是不可能的，可是，”There are more things to admire in men than to despise“。向死而生，死亡永恒的黑暗和冰冷，与人生转瞬即逝的温暖和美好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是加缪的小说中迷人的骨架。

　　有人说加缪首先是个文学家，然后才是哲学家；有人说加缪首先是个哲学家，然后才是文学家。我觉得加缪的哲学和文学是相辅相成的。他的叙事技巧成熟，语言冷静精炼，并没有把他的哲学思想凌驾于人物命运之上，是以他笔下的人物有个性，有生命力，而不是一个个为作者做哲学宣言的木偶。而他最擅长描述的是孤独，无论是《局外人》，死囚看到的最后一幕夕阳，还是《鼠疫》，里尔克医生在欢庆的人群中的清冷独行，都浸润着关于人生悖谬沉重的思考和叩问 -- 超越人物个体命运，已然不仅仅是一段段唯美的文字了。

　　可我还是偏爱作为文学家的加缪。《鼠疫》的另一个标签是反浪漫主义，没有大人物，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而格兰特在众多小人物中，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没有牧师的宗教热情，没有塔鲁的救世情怀，甚至没有科塔尔的狠戾，他只是偶然闯进了里尔克的视线，进入叙事范围内，温吞得像一瓶在冰箱外面呆太长时间的啤酒。可是他的爱情无疑是浪漫的 -- 女孩子跟男孩子一起看橱窗，看着看着往后一仰，倒在男孩子的怀里，他们就相爱了 -- 女孩子离开了他，从此以后，他陷入自我表达的困境，梦想写出能精准美妙地表达自我的文字，“医生，我真想学会表达自己啊”，美妙到什么程度呢？到大家都“脱帽致敬”（“hats off”）的程度。除了哮喘老头，鼠疫对格兰特的影响是最小的，他沉浸在文字世界当中，无休无止地修改第一段。最后一幕，格兰特从鼠疫的生死线捡回一条小命，塔鲁死了，科塔尔疯了，而格兰特兴致勃勃地跟里尔克说，我觉得我更有信心写好我给珍妮的信了，很快就可以"脱帽致敬"了啊，医生！

　　除此以外，格兰特还喜欢教堂下午五点轻柔的、随风飘送的钟声，充满恬淡而生活化的诗意。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加缪将最浪漫最温柔的文字和情节留给执着于写作的小职员格兰特，也许是因为他也偏爱作为文学家的自己吧，也许比起宗教，政治，甚至医学来，文学，艺术，诗和爱，才是这个荒谬人间的真正救赎。

　　总字数：1750
　　作者：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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