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钗黛之间的那半盏茶

鸿田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有一个很有意思但也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宝玉过生日，一众人在红香圃游玩，宝黛二人说话之际，袭人给他们送了两钟茶过来，恰好黛玉刚走，宝玉就指使袭人把茶给黛玉送去。没想到黛玉正和宝钗在一起，手上只一钟茶，面前是两个人，行事一向不出纰漏的袭人赶紧说，谁渴了谁先接着，我再倒去。谁知宝钗笑道：“我倒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边说着不渴边毫不谦让地拿起来喝一口，然后把剩下的半钟递在黛玉手上。谁知当着心内大约正诧异万分脸上只能陪着笑的袭人，黛玉竟然配合默契地拿起这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转而称赞起袭人送茶的一番心意。

　　这一处情节虽细微，粗想却是很奇怪的。整部《红楼梦》中，宝钗给人的印象是何等的恭谦有礼，谨慎周全，兼之心机深重，怎么独这次就无视礼数去抢喝这杯本来就不属于她的茶？而黛玉是何等的清傲孤高，目下无尘，虽然比起妙玉的过分洁癖也许要稍好一些，但也不至于自动去喝别人“漱口剩下”的那半钟茶吧？

　　抑钗派一定会说，这同样是宝钗的心机，故意向黛玉示威，暗示“别以为你占了先宝玉就是你的了”，而单纯的黛玉则是被宝钗之前种种善良亲切、充满姐妹之情的举动所蒙蔽，全无心机地被她摆弄了一回。抑黛派呢？哦，抑黛派在这里大概无话可说，因为一时挑不出黛玉“尖酸刻薄、小鸡肚肠”的刺来。

　　记得小时候初看《红楼梦》，对于宝钗这个人物实在是讨厌甚至痛恨有加，人家宝黛好好地两情相愿，偏跑出个第三者，仗着自己杨妃般的姿色和种种处世手段不正当竞争，不是反面角色是什么。然而不能释怀的是作者却偏偏一点也不体谅我的心情，反而无论是开篇的判词还是文中的用笔，处处都把这个第三者抬到跟黛玉一般高度，连赛诗都不肯让她稍逊一筹，实在是令人读来堵得慌。

　　可是长大了之后再读《红楼梦》，及至到现在的三读、六读，却越来越认同这样的观点，即“钗黛之争”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在作者的心目中，两者本来就没有孰高孰下。现代激烈的社会竞争中，才貌达到一定程度且彼此相当的女子之间尚惺惺相惜，更况且是古代深闺，要遇上一个同样不俗的女子的概率是何等之低，岂有不珍惜之理。但因为中间夹了个异性宝玉，事情便不免生出些微妙的枝节，可是通观全出，黛玉以吃醋为由跟宝玉“胡搅蛮缠”的同时，即使不小心弄得双方都当真了，也找不出黛玉认真恨过宝钗的蛛丝马迹，设身处地想一想呢，假如是我，我也恨不起来，宝玉若想移情别恋那是宝玉的不是，恨宝钗岂不是说明自己已然承认低了对方一个层次？当然谁也不愿意平白降了这么一个层次的，我不愿意，黛玉更不会愿意。

　　从宝钗这一方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她再怎么克己守礼，毕竟也是读过《牡丹亭》、《西厢记》之类爱情启蒙教材的妙龄少女，我一直觉得她对于宝玉多少是有一些纯真的少女情怀在内的——可恨大观园之内，能供这些不俗女子们爱恋的对象也唯有一个宝玉，那些认为她一心觊觎“贾府少奶奶”这样一个头衔的人们，怎么不想想，她既非王熙凤这类以玩弄权术为乐的人，家里又堆满了银子，贾家跟她家也不过财力相当，她哥哥薛蟠虽然混，可一向很疼爱这唯一的妹妹（书里多有例证，就不一一举了），绝不会让妹妹将来在婚姻上受什么委屈，这样一个“贾府少奶奶”的头衔对她能有多大的吸引力。她既然对宝玉的爱恋是纯真的，对于黛玉就不可能是处心积虑，必欲置之而后快了，因此竞争归竞争，她对黛玉所流露出的好，是真的好，而心底自然也希望黛玉同样地对她好。

　　经过“私下审黛”、“相赠燕窝”等种种行动，宝钗的这种心思，“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又岂有不懂的？惺惺相惜的女子间的心有灵犀，比起异性恋人之间应该是来得更为通透的，因此就有了第六十二回的这半盏茶的默契了。

　　仿佛俩人在演一出不需要排练的戏，剧本是水到渠成的，配合是无可挑剔的，而观众只有一个，袭人。

　　至此，脂砚斋评论中的“钗黛本为一体”，在我心里达到了完美的验证。

　　总字数：1398
　　作者：吉檀阿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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