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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帕韦塞小说《月亮与篝火》的时候,有一个在头脑里隐约回响而挥之不去的声音,是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中的复活节圣歌——19世纪的意大利南部乡村,从军归来的青年图里杜发现心爱之人罗拉已另嫁他人,万分悲恸中他竟寄望于和村中另外女子桑图扎来往以唤起罗拉的嫉妒心,桑图扎报以真心,并发现了事情原委;复活节的早晨,人们去教堂唱礼赞上帝的圣歌,桑图扎自觉羞耻,而只在教堂门口加入歌声;一番曲折后图里杜和罗拉丈夫决斗,图里杜死去。复活节的歌声从乡村的悲剧中升起,赞颂基督复活,带来光明,仿佛世间的委屈和苦难都在此消除,人们短暂地在基督面前短暂地平等。
《月亮与篝火》的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在意大利北部的一座村庄。和《乡村骑士》的故事相比,虽然过去了至少半个世纪的时光,其中萦绕的身世无着的惆怅、难辨美丽和罪恶的惶恐,以及面对命运的平静有许多可比之处。《月亮与篝火》中讲故事的人“鳗鱼”离乡去美国闯荡多年后回到故乡,回想起自己作为弃婴被收养的童年,在旧友努托的陪同下在乡间穿梭,逐步拼起故乡的变化和战时的经历。他发现想象中的故乡已经不在,在自己曾经置身事外的战争中,一切事物裹挟其中,美丽纯洁的同乡女孩儿同无以名状的罪恶关联。本以为可以在旅程中找到同自己稳定关联的事物,找到稳定依存的意义,不料却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在记忆的表面往复,感觉到其中无以调和的空洞,最终离开故乡,继续踏上旅程。
对帕韦塞的生平略加了解,就总是从这部小说里讲故事的声音想到帕韦塞本人。他1908年生于意大利北部乡村,年轻时受到关于英语文学的教育——或许由此和美国产生关联,乃至有了和美国演员康斯坦丝·道灵的恋情,后因分手遭到重创。帕韦塞在战争时期曾因持有左翼朋友的信被捕,流放南方一年后返回都灵,并在伊诺第出版社工作——卡尔维诺在那里结识了帕韦塞,并视如兄长——而1940年代是他写作的高峰。德军占领期间帕韦塞没有参加抵抗组织,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是难以释怀心结,在其小说中反复出现。可以想象人们在战后说起各自战时经历,帕韦塞面对友人牺牲的愧疚,加上对此前政治角逐中的幻灭,让他终生难以释怀。说起帕韦塞生平的时候,人们通常觉得是这段经历加上失恋压垮了他,1950年,他在都灵的一家旅馆里服下过量药物离世。
在《月亮与篝火》的故事世界和帕韦塞自己的人生之间,帕韦塞在交叉的空间中留下两行字,可以在这部小说的题献中找到:
For C.
Ripeness is all.
帕韦塞的写作以意大利语为主,但他用英语写了这个题献。第一行“献给C.”,一般认为C.便是恋人美国演员康斯坦丝·道灵(Constance Dowling)。第二行“Ripeness is all.”来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
EDGAR
What, in ill thoughts again? Men must endure
Their going hence even as their coming hither.
Ripeness is all. Come on.
剧中的一个人面对敌人的追逐想要就此放弃,另一人鼓励说:“怎么又有这般念头?人必须忍受走下去的路,就如同忍受来时的路那样。成熟而已。”此处“成熟”本指果实的成熟,果实只有命运使之成熟时才能从枝头脱落,掉到地上,腐烂,回归自然。剧中台词由此说服要轻生的那人不可在天命未到之时放弃,得忍受下去。
《月亮与篝火》是帕韦塞的最后一部小说,这句题献据说是他最后才加上去的,几乎是决意离世前最后的句子。想到这些,帕韦塞引用“Ripeness is all.”这一短句,仿佛和剧中场景相反,是自觉命运之成熟已到,决意结束生命,而剧中与这句互文的前一句更显得帕韦塞对此事的深思熟虑,在生命结束的时间点,他打算“如同忍受来时的路那样忍受走下去的路”。
小说中讲自己故事的“鳗鱼”也是如此:他作为被收养的弃婴被人们称为“杂种”,在故乡的童年未必幸福,回到故乡大概是想结束漂泊。有了游历世界的见识,或许可以从最初的记忆开始理解过去,建立关于自己的历史和生活比较确定的东西。“鳗鱼”用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经历,在记录努托引导他了解故乡的话时,常常混杂直接引用和“鳗鱼”的转述,表明整个叙事并非发生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而是出自回忆:
我提到庄稼茬里点的篝火时,他才抬起头。“篝火肯定有好处,”他忽然说,“会唤醒土地。”
“可是努托,”我说,“就连钦多也不相信这个。”
他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不是热气、生命力或汁液被唤醒了,事实是,所有那些边上点了篝火的地,收成会更好,果实更丰硕。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我说,“那你也相信月亮了?”
“月亮,”努托说,“无论如何都得信。你试着在月圆时修剪一棵松树,虫子会把它咬空。酒桶也要在新月时洗。甚至是嫁接,如果不是新月那几天嫁接,新枝条就长不住。”
我对他说,在世界上,我听过许多故事,但这是最荒唐的。如果一个人相信这些祖母才会相信的迷信,那么对政府的宣传、神父的布道说三道四有什么用。这时努托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迷信只是那些有害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利用月亮和篝火盘剥农民,不让他们知道真相,那么这人就很愚昧、落后,应该在广场上枪毙他。但在聊这些之前,我应该重新变成乡下人,一个像瓦利诺的老人,他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很懂土地。
“鳗鱼”不相信遵从月亮与篝火的旧的生活方式,却开始对从未离开家乡的努托和他的生活方式产生亲切的感觉:
努托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这里,但想要了解世界,改变现状,打破四季。也许并非如此,他一直信仰月亮,可我不相信月亮,我知道或许四季很重要,四季打造了你的血肉和骨头,你小时候在四季里吃的东西塑造了你。卡内利是整个世界——卡内利和贝尔波河谷,在那些山丘上,时间不会过去。
在鳗鱼穿行于记忆的旅程中,他希望理解过去,理解自己和家乡一路来的历史,建立起关于身世的神话。可是在目睹物是人非所产生的通常的惆怅之外,看到了难以和这个神话建立连贯意义的东西,这种在认知中产生断裂的事物往往能引起人最深层的恐惧。在《月亮与篝火》的故事中,最可怕的莫过于桑妲的命运。在“鳗鱼”去美国之前,桑妲还是邻居莫拉庄园家的小女儿,“六岁就那么漂亮”,大概是“鳗鱼”离开前记忆中美好的部分,对他来说桑妲大概是纯洁美丽的化身。可是从只言片语中,他了解到桑妲“和黑色旅混在一起,让他们很愉快。最后有一天她消失了。”“黑色旅”是纳粹占领期间的傀儡政权,抵抗运动中的游击队和他们展开残酷斗争。最残酷之处在于,桑妲是乡里熟人,借和“黑色旅”的交往为游击队提供情报,又在数次惨案后被怀疑是黑色旅的密探。最终游击队将其处决,可大概当时的游击队甚至桑妲本人也无法弄清所有真相。桑妲的消失像神话一般,“鳗鱼”还希望按照她活着的传说找到她,但努托说:
他们找不到她了。像她那样的女人,不能就这样用土埋了,仍然有太多人垂涎她。巴拉卡想到了办法。他让人在葡萄园里剪了好多枝蔓,盖在她身上,一直到足够多,然后倒上汽油,点了火。到了中午,她已经完全成了灰。第二年这里还有痕迹,像是篝火烧完之后留下的痕迹。
这恐怖的场景让“鳗鱼”希望回到家乡找到归处的想法彻底幻灭。按他最初谈起月亮与篝火时的态度,若在战时大概会加入游击队,那么就甚至可能亲手处死桑妲。和自己可能同道的人残酷处死了童年纯洁美丽的化身,而昔日纯洁之人也很可能参与了巨大的罪恶。“鳗鱼”也只能“如同忍受来时的路那样忍受走下去的路”。关于桑妲最终命运的传说也是故事的结尾,此时大概只有复活节歌声能弥合所有这些苦难和罪恶,承受难以承受的命运。这故事和帕韦塞自己的人生都弥漫着相似的氛围。故事中提到“在黑暗中有一段下坡路,我慢吞吞地走着,听着马蹄发出的声音,教堂后面的合唱一直在继续”,读到此处更觉得《乡村骑士》中的复活节圣歌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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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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