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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7月14日，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庆，法国举行了浩大的庆祝活动。数十万人披着红、白、蓝三色旗帜，走上街头，跳舞、燃放烟花，彻夜狂欢。沿着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不仅举行了传统的阅兵式，还有曾经担任Esquire杂志艺术总监的让·保罗·古德指导的花车巡游和大型展览。时任法国总统密特朗还邀请了四十多个国家的领导人，在卢浮宫一同纪念这场在法国乃至世界历史上都举足轻重的历史事件。 相比之下，前一年刚满三百周年的英格兰光荣革命纪念活动就有点平淡了。这首先源于政府的不重视。首相撒切尔夫人含糊其辞地说，这场革命的意义不过说明了大众激进主义无关宏旨。上议院领袖断定，没几个人想热烈庆祝这场革命。某位工党议员的话更加直截了当，1688年根本没有发生过革命。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博物馆原本计划举行纪念展览，后来因为经费不足告吹。大众对庆祝革命也不热衷，甚至对这起事件都没有多少了解。西敏公学的前任校长约翰·雷怀疑“一千个毕业生都没有一个能说得清1688年发生了什么”。 同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革命，同样被视为本国国民身份试金石的历史事件，为什么光荣革命却在本国遭到冷遇？一个简单的解释是，英国人不再认为这场革命是重要的。长久以来，人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光荣革命是保守而非激进、不流血而非暴力、理智而非冲动的新教革命。这场革命只是恢复了英格兰原有的制度，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没有受到影响。既然没有改变什么，那这场不革命的革命，又有什么好纪念的呢？ 对于史蒂夫·平卡斯来说，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在其著作《1688：第一次现代革命》中，平卡斯指出，在整个18世纪，英国人都说光荣革命开启了一个自由的新纪元，代表了跟英国乃至欧洲历史的决裂。1788年光荣革命一百周年时，整个英语世界都举行了广泛的纪念活动。那时候没有一个学童不知道光荣革命发生了什么——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倒行逆施，遭到了英格兰人民的一致反抗，他们邀请奥兰治亲王威廉三世来维护宗教自由和政治自由，成功地以触动最小的方式改变了他们的政体，从此树立了君主立宪制度。 为什么前后变化如此之大？问题或许就出在上文提到的另一场革命。英国人刚刚庆祝完光荣革命一百周年，1789年，法国爆发了一场暴风骤雨式的激进革命。这场运动深深地震撼了欧洲大陆，也招来了英国人的猛烈抨击，其中最有影响的就是埃德蒙·柏克的《法国革命论》。在书中，柏克以光荣革命作为抨击法国大革命的论据，他说英国跟法国不一样，1688年英国没有革命，只是理智而保守地恢复了旧秩序。“组建一个新政府，这样的想法本身就足以令人厌恶和恐惧。” 柏克的说法当然引来争议，但是随着1793年法国对英国宣战，如何看待光荣革命的问题就上升到了爱不爱国的高度。光荣革命必须是理智而保守的，这样才能让英国区别于暴力肆虐的法国。 平卡斯希望重建光荣革命的意义，他认为这场革命不像现在某些政客和学者所说的，只是少数政治精英的活动，也不是一场不流血的秩序恢复活动，更说不上无足轻重，为此他就需要驳斥柏克、麦考莱等人建立的经典叙事。 以宗教为例。在经典的光荣革命叙事中，英格兰人用威廉和玛丽取代詹姆斯二世是出于宗教原因。詹姆斯二世的天主教信仰与英格兰国教格格不入，因而注定受到人民的反抗而失败。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平卡斯指出，如果宗教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詹姆斯二世登基的时候受到如此热烈的爱戴？英格兰各地发来无数呈文，表示衷心拥护新任国王，“除了害怕我们太过尊重国王陛下，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有些地方敲钟欢庆，有些地方燃起篝火，气氛不仅祥和，简直称得上热烈。退一步来说，就算詹姆斯二世的信仰很讨人厌，为什么蒙茅斯公爵发动叛乱的时候，无人予以响应？蒙茅斯既是前任国王的儿子，具有王家血统，又是新教徒，按理来说应该受到人民的欢迎，为什么他惨淡收场，三年之后威廉却能顺利推翻詹姆斯？这些反常之处说明，简单地把光荣革命理解成新教与天主教的对立，说不通。 再来看暴力。平卡斯认为所谓“不流血革命”纯属后人涂饰。1688年威廉登陆时固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暴力事件，但在这之后，暴力在英格兰的渗透程度不亚于其他革命。这些暴力有直接针对詹姆斯军队、政府官员的群众暴力，也有反天主教的暴力。暴力袭击官员，围猎士兵，劫掠和焚烧天主教堂，火光一度点亮伦敦的天空，这些堪比法国大革命的群众暴力在英格兰也有上演。除此之外，詹姆斯和威廉的军队在苏格兰和爱尔兰多地展开大规模会战，爱尔兰北部沦为废墟，一片荒凉景象。德里教区原有25万头牛，战后只剩300头。平卡斯质疑，在不列颠的三个王国里，哪个王国的革命称得上不流血或者和平？ 平卡斯想做的不仅仅是“破”，更重要的是“立”。破除经典的光荣革命叙事并不意味着光荣革命不重要，相反，它很重要，但这不是因为它确立了所谓的英国例外论，也不是因为它奠定了英国人理智、中庸的传统，而是因为它是“第一次现代革命”。 “现代化”“现代性”这些术语今天已经烂大街了，不仅本身概念难以说清，而且容易引发纷争。平卡斯所说的现代化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国家治理的现代化。治理者开始建立集权化的政府机构和专业化的大规模军队，并动用国家手段加快经济发展。第二，从意识形态上跟过去决裂，表明自己所作的事情是创新的，跟以往的体制截然不同。 平卡斯认为，詹姆斯二世在光荣革命前夕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他效仿法国的路易十四，建立了一支规模达到查理二世时期四倍的现代化陆军；他整顿海军部队和纪律，大大提升了英格兰舰队的战斗力。除此之外，他还试图改革英格兰的政府体制，使之变得更加集权化和官僚化，并实现意识形态的统一，从而达到扩大王权的目的。他还喜欢启用天主教徒，致力于将各级政府天主教化。 引发革命的正是这番现代化的努力，而不是教派之争或者别的。因为，每当国家准备推行现代化，革命的时机就成熟了，正如托克维尔所说，“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因为国家现代化往往意味着大量人口与国家产生直接的联系，收税员、地方长官、邮政局长、秘密警察下到地方，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这就把以前认为政治无关紧要的人都卷了进来，从而创造了一个新的政治民族。不仅如此，试图实现现代化的国家通常都会论证变革是有必要的，并宣布与过去决裂，这就打开了一个意识形态的缺口。如此一来，革命者就无需向可能反对的民众解释为什么需要改变。 就此而言，詹姆斯二世的种种努力等于自掘坟墓。如果他是一个守成的君王，即便他信仰的是天主教，也不会引发纷争。可是偏偏他雄心壮志，想做英格兰的路易十四，推行天主教版的英格兰现代化事业，如此一来，反而引火上身，革命遽然而至。但是即便革命成功把詹姆斯二世赶走，现代化也不会停下来，但不会是相同的现代化。因此，光荣革命的背后其实是两条不同的现代化道路之争。一条是詹姆斯二世推行的天主教现代化道路，以路易十四为楷模，主张集权化、推崇天主教、坚信土地是财富的基础、支持法国，另一条则是光荣革命之后推行的现代化，抵制绝对主义、主张宗教宽容、注重发展制造业、反对法国。 毫无疑问，平卡斯的这部著作野心极大，但是反响不一，道理也很简单，孤证不立，而且“立新”总比“破旧”难。要证明经典叙事的不足之处，找出反例即可。你说不流血，我就找一些暴力事件；你说教派之争，我就找几条拥护詹姆斯二世的史料。但这是否就能顺利破掉经典叙事？评论对此都有怀疑。Hamish Scott认为平卡斯强调英格兰的流血事件（如财产破坏、群众暴力），但缺乏量化数据，无法证明其暴力程度可以与法国和美国革命相当，Julian Hoppit也有类似的看法。 论者也批评了平卡斯的现代化理论。Tony Claydon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平卡斯的现代化理论是对的，那为什么光荣革命才是第一次现代化革命，难道16世纪的荷兰起义不是吗？Melinda Zook则认为，平卡斯一边否认宗教是革命起因，一边大谈詹姆斯推行天主教现代化，岂非自相矛盾？ 不管如何，《1688》都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有助于我们重估詹姆斯二世，加深对于光荣革命的理解，其对于1688年之前英格兰社会和经济发展的梳理尤显功力。Tony Claydon虽然对该书不乏诟病，仍予以高度肯定，力推其为未来十年该领域难以绕过的经典。
—————————————————————————————————————————— 此书的翻译始于2022年，完成于2023年。翻译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正旅居在英格兰东部的一座小城。有天在城里闲逛，走进一家书店，无意中发现了一本出版于上世纪50年代的摄影册，从上面的照片来看，几十年里这座城市的风貌几乎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对于习惯了农田一夜变成CBD、新城拔地而起的中国人来说，这实在让人感慨，也让我对书中所说英国人自诩的理智、保守之道有了更深的体验。 从2022年到2023年，世事变幻，自己也遭遇过低谷，幸好一直有编辑谭宇墨凡先生的鼓励和帮助，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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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 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