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玩笑》:于我而言他终于不再是“难读作家”

牛妞

　　看完电影《旅程终点》后就对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产生了强烈兴趣，先读的却是大卫·利普斯基那本电影原著，并且在阅读华莱士本人作品的道路上屡战屡败。我一直觉得他是那种对读者有一条要求基准线的作家，具体要求可能包括知识贮备、阅读状态和专注力，大概还需要跟他对一下脑电波。《无尽的玩笑》中文版出来后我想“如果我能读完这本并且真心喜欢它，那想必从此我就可以轻松地拿起他的任何一本书”，然后就真的读完了，也真的很喜欢，但它目前还没有被我划入个人的大肆安利名单，虽然我真的大概率会重读，找特定的某部分出来再次精读或是为了梳理一些关系而跳读。对我来说读完它是值得纪念的一件事情，我也十分乐意在这篇书评里多写点东西。

　　推荐用三个书签辅助阅读的建议非常实用，同时我个人还推荐加上手机随时拍下很在意的内容/直觉会与后文建立紧密联系的内容/非常喜欢以至于今后可能想专门回顾的内容。阅读过程像是观看某种烹饪节目，大量种类惊人的主料配料调味料被逐一展示介绍，而我从一开始就对其中几种有着偏爱，于是更关注它们“被预处理”的过程，在涉及其他方面的时候则试图加快阅读速度。但随着阅读的推进、已经读过的书页开始堆叠成压迫手掌的厚度与重量，作为读者会意识到不能在注意力分配上有过于明显的偏向性：几乎每个组成部分都同等重要。由于事件发生时间点的交错，你需要不时去翻翻赞助年代那一页，但记住几个重要年份的顺序后就可以让三个书签中的一个当场下岗。你需要积极查看那张人物表，直到那些昵称简写和别称都不会妨碍你辨识出任何一个人，能在脑海中笃定“她/他是谁，做过什么，目前在哪里，在做什么，又准备做什么”。像认真观看烹饪节目的观众在复刻菜谱时才不容易出差错那样，付出作者要求的专注并经历过有意识的记忆环节的读者才能最大程度地享受阅读本书的乐趣— —像从成品菜肴中品尝出每一种成份的特质那样将故事中的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在脑海中分别标注，再梳理它们/他们是如何组成整体，相互拉扯牵制或是彼此推进的，如同最终得以品味食材们融为一体的滋味。

　　最初看着人物关系简表的时候会以为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会像是某种开放式探索类游戏，读完却意识到这种自由探索居然是在一次完整阅读结束后才正式开始。当你吭哧吭哧读完这重得放腿上读都要经常换条腿放的书，很难不在为它涉及人物团体事件地点之多震撼的同时因为一些你很在意而作者却连只言片语都未分配的问题而感到轻微的恼火（交给编辑的初稿似乎比现在多600页，真的吗？我好在意，我好想看！！）。随后你会知道接下来是自由探索环节，在第一遍阅读中不太专注地扫过的部分、没有刻意记忆的名字、偷懒没有去确认发生顺序的事件，为了搞清楚你在意的问题，稍稍清除脑海中关于某些内容的被云雾笼罩般的感觉，现在不得不偿还债务了。阅读结束后的读者像是终于落入那张广阔地图，在按照既定路线完成所有任务后可以向着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大步迈进了。至于之后会感受到什么，为自己之前的疑问找到怎样的答案，那就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了。

　　写了这么多并没有涉及本书实际内容的阅读体验，也许是时候谈点更具体的东西了。我本人非常俗套地最关注因坎旦萨一家（但敢问哪个读者能不被他们吸引？）甚至在涉及这一家人的时候会调高专注度。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有无可救药的残缺（我想只有马里奥的显著表现在身体上，他的内心恐怕在他们中最接近世俗意义上的正常），沉迷不同形式不同对象的性并对孩子们表现出一种程度可怖的包容的“妈妈们”（她还同时有一大堆恐惧症强迫症等等问题），读完全书会觉得每天早晨就开始喝野火鸡牌威士忌都算不上什么他身上真正要命的问题的“父亲本人”，撒谎成性（以明显的谎言掩盖过可怕事实）且对追求异性有种病态的执着与专业的奥林，用一套沉重设备支撑自己的丧失了疼痛感知力的马里奥，还有从很小的时候就丧失了内心感情、“内在几乎什么也没有”的哈尔。然而他们同时也具备惊人的天分，每一个都是。这些怪人同彼此相处的方式让人觉得内心酸涩，他们每一个都那么聪明，却在与家人的交往中如此笨拙不安，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原则界限，在自己四周竖起高墙并笃定对方也被同样的东西环绕，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照顾对方感情的、让对方感觉舒适自然的事，用谎言和沉默填补也许用歇斯底里的情感爆发充满反倒更好的空间。

　　但你仍会被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打动，当你读到“妈妈们”文件柜上放着橄榄球裤和头盔，奥林和哈尔通的电话，马里奥才是那个为哈尔买了第一本词典的人，还有那盘被多方势力奋力寻找的掀起巨大动荡的母带只是父亲本人在生命最后几十天里为他最小的儿子制作的交流媒介。哈尔与马里奥最为坦诚的那次谈话也许指出了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抛弃之前对种种问题一味回避、视而不见的行事风格。像父亲本人的鬼魂说的那样，“任何对话和交流都比没有要好”，大声吼出真相、撕碎谎言的面纱比冷静到可怕地从它们边上绕开要好。至于从得伴成人纸尿裤之年迈入佳能之年的过程中他们究竟是否这样做了，读者有着相当高的判定自由度。乔艾尔的回忆能够很好地帮助读者完善对因坎旦萨一家的印象，而她也是恩内特之家的病人之一（关于她最后一次抽高的描写有种惊人的真实感）关于唐·盖特利的部分也很吸引人（好吧，我承认在父亲本人的鬼魂造访了他之前我并没有特别关注他），还有恩菲尔德网球学校的学生们和他们的“’末世”游戏，史地普利和哈马特在沙丘上的会谈（史地普利与不同对象的采访环节非常吸引人，哈马特在酒吧突然的吐露心声也是）。所以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团体和组织，这么多事件与它们之间的关联（真的有太多原本看似不相干的事件被证明有着紧密联系，这种让人频频感叹的揭露内部关联的方式让人想到惯用这一手法的伊坂幸太郎）组成一张繁复的地图，让读者在信息与情绪的海洋里飘荡，又在读到那些沉重痛苦无力的时刻时像是被迫在坚硬粗粝的地面上翻滚。

　　阅读过程中偶尔会突然被某种微妙的绝望感击中，恩内特之家（和其他类似的机构）对药物成瘾酒精依赖问题到底有多少效用，即便哈尔没有接触过鲍勃·希望似乎也未必能找出一条通向更好未来的路，有些角色原生家庭的问题严重到让你觉得他们如今的状态已经是走了大运，对某事物的沉迷仿佛讽刺般地成为了避免角色走向崩溃或试图抹除自己地图的精神支柱，你意识到哈尔说的那个会变得更大的洞似乎也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当然如果整本书只有让人感觉沉重的东西就太可怕了，那样它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吸引人。其实有不少会让人笑得拍大腿的内容（究竟拍不拍大腿取决于你能否跟作者对上电波），比如我就在读詹姆斯·阿尔布雷克特·洛克利·吉姆·小斯特拉克抄袭关于“下一班火车”比赛论文的部分时笑得停不下来，奥林和哈尔通电话那里也有意思极了，也许没人能在读到“黑暗”的额头粘在玻璃上时忍住不笑，我还是很好奇史地普利和马哈特在得伴之年5月1日究竟是怎么从山上下去的（说实话更在意马哈特是怎么上来的），另外涉及轮椅暗杀队的部分大多相当有趣。

　　最后感叹一句我也很认同华莱士那位朋友“没人能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的观点，同时对那个脱胎于“末世”游戏的乐队MV感兴趣极了。虽说读完这本书后真的很像步入了开放世界类游戏，但我猜短期内也没人能真的把这部小说做成游戏… …所以自己来读吧，我真心希望不会有人因为这本书惊人的厚度错过它。我回答朋友关于这本书的提问时给出的答案是“好看但不那么好读”，但如果你愿意付出时间精力与专注力，这本书会毋庸置疑地回报你对等甚至超出你付出的乐趣。你会收获笑声、泪水或是放下书休息时的一阵怅然，也许读到某个部分时会和我一样觉得需要一点酒精才能继续读下去。即便我已经完整读过一遍又抱着书翻看了很久，还是有不少不太确定的地方和尚未理清的线索，更何况华莱士还留给了我们得伴之年到佳能之年间的一段空白时间以供想象（这段空白时间的长度甚至都不太好确定，呃啊）。准备继续探索这个open world的同时，我想我也可以认为自己达成了阶段性成就，从此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我这里揭掉了“难读作家”的标签，成功读完《无尽的玩笑》的我不可能在他的任何一本书面前打退堂鼓了，可喜可贺。

字数：3022
原作者：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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