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世界尽头——《地理学家喝掉了他的地球》

书呆熊

　　一些想说的话。

1. 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我不是艺术家，我只是遗憾制造机。

2. 花了两年时间，在新疆断断续续翻译完了这本俄国小说，期间也干了很多别的事情，一事无成。这是喝酒时翻译的，我并不避讳这种不专业，因为我觉得作者也像是喝酒时写的。有一个场景是这样的，我把手从键盘上移开，伸出去拿酒杯。同时抬起了头。先是被火烧云袭击的天山，然后是灰蓝色的夜幕和紫色的无声闪电。干燥而明亮的风吹过手。文档里的光标在黑夜里闪烁着。我同时在喝两杯酒，一个是主人公的，一个是我自己的。

3. 关于乱世中的孤独与渴望。一整片坍塌的世界、世界观、心灵和生活，在瓦砾堆里能找到什么呢？大自然，它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邀请你进入那历史深处的坟场，美妙的坟场。这是另一个维度的古拉格，精神流放者的世界。

4. 一败涂地的理想主义者该如何面对自己？如何卖掉自己又咬着牙赎回自己？跟乌拉尔的山与河比起来，时代的洪流不过是身外之物。自然，是一种美好而崎岖的指引。它警告你不要学他，但也许你终将成为他或者他们中的一员。

5. 滚烫的语言，冰冷的酒，寂静的夜空，真挚执着的情。市场经济升起时，有人微笑着享受，有人怀念铁幕。但他怀念的是铁幕本身，还是对铁幕的浪漫主义想象，抑或是那个无法回去的纯真童年？

6. 一部与野营、爱情、自然有关的伏特加文学作品。在自然里翻译自然，认知是第一步，观照是第二步，酒是第三步。

7. 荒野漂流是华丽的冒险，也是向死而生的自我救赎。巨大的从几亿年前就耸立在这片土地上的岩石，象征着沉重的固有思维和人们心中的无数座大山。从这片山区，这片森林，这片土地上逃离的方法，必将经过死亡的考验，哪怕那不是真正的逃离，而是短暂的解脱。

8. 不是俄罗斯小说中总在提到历史的苦难，而是当你站在那片土地上时，苦难就会自己找上门来。乌拉尔地区，连接着西伯利亚的孤寂与莫斯科的野心。站在欧亚大陆的中心，却有种处在世界尽头的感觉，这就是那种毫无来由的自然对人心施加的神力。作者写出的个人绝望，也是对当时那个国家的绝望。

9. 九十年代的酒精胜利法使用手册。面对过去的理想社会，以及一片狼藉的脚下时代，所有人都可以一笑而过，唯独主人公不行。他的自嘲是忘不掉，是不能原谅，没有对象的虚空呐喊。他最终沦为了酒精胜利法的垫脚石。

10. 如果你不喝酒，可能会误解很多作者和主人公的意思。很有可能，连我这个翻译的意思也会误解。为什么作者毫不避讳地去写“性”？因为那就是九十年代，解体后的九十年代。真实的世界只会更加肮脏。

11. 与其说翻译他人之笔，倒不如说是转述自己的人生。为何总是举起同样的酒杯，为何总是看到那一片同样的沙漠。

12. 小说翻译完三分之一，我觉得它应该有另一个名字：《喝到世界尽头》。也有一部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中文被翻译成了《迷途终返》。你看，人家多继往开来，多正能量。

13. 有一种翻译（意译）的感觉是这样的：你从东方而来，这匹马陪着你走过了几千公里，但想到最后要把它卖出去，有些不忍心。你跟马说了许多话，没人能了解。那些不被听见的话，那些消失在草原上和深夜里的话，就是你的翻译。

14. 那头“九十年代巨兽”究竟是什么？它是那些混乱的人际关系吗？是那些被压垮的普通到几近贫穷的生活吗？也许那就是心魔，每个人心中无法被填满的窟窿，被侵蚀的善良。作者写下了那些被巨兽啃噬后的心灵，那些北方心灵的碎片。一声声苏联式的叹息。

15. 你永远可以站在天平的两端去衡量这个世界带给你的得失，但是你也永远有一种潜意识能够指引你跳出天平思维，奔向荒野，奔向未知的选择。忘了天平，选择秋千，钟摆式摇晃，那也是一种流浪，小区里的酒后流浪。流浪的种子一旦在你心里种下去了，你就完了。

16. 黑板报、鼓号队、两点一线的校园生活、无名的爱与恨，经历过类似那个年代的人们，应该都能读出来一丝丝“社会主义乡愁”。虽然叫它社会主义乡愁，但归根结底，还是关于你自己的青春，关于那些你淡忘的爱恨情仇。很多的画面，我和朋友都想到了一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17. 那些老厂区，代表着旧时光的水泥浪漫，最终都会沉没在无边的乌拉尔的黑夜中。主人公驾驭着那艘即将沉没的船，漂浮在河湾处，又冲向冰河的惊涛。从深秋走到寒冬又来到初春，幽暗寒冷的背景音从来没有停止过。怀念即毁灭。

18. 伏特加文学里面没有道德楷模或者圣愚，只有无限接近上帝的酒后狂想曲。谁树立偶像，谁就会成为被唾弃的对象。

19. 在现实层面，主人公与自己的同龄人完全处于一种隔阂状态，只能用嬉笑怒骂和不合时宜的自我贬低来面对。只有在和未成年人相处的时候，才能彻底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那种天真的单纯的浪漫主义，甚至有些傻，傻到忘了自己还是老师，忘了自己是个中年人了。你选择当一个大人，还是当一个孩子？

20. 生活根本就没有答案。你是自己的傀儡，傀儡会选择怎样的生活呢？仿佛一抬头，你就能看见阴云密布的高纬度天空，压在头顶，这就是这本书。你可以讨厌它，把它扔得远远的。也可以选择原谅，选择咧嘴一笑，选择爱上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21. 首先，我是你们必须回答的问题。其次，我们就是锯末。这两句都不是我说的，是书里的。

　　吴鞑靼

　　2025年8月23日凌晨 莫干山


1826 个汉字

转自：吴鞑靼 评论 《地理学家喝掉了他的地球》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9907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