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悲剧——《红楼梦》

丑土妹

　　红楼梦》这一部书可谈的实在是太多了。精巧的故事构架，绝妙的叙事手法，生动的人物描写，集大成的诗歌创作，从民俗市井到达官显贵的全方位视角展示，以至于对园林、医药等等方面的涉及，无不在说明它是一个前无古人，后也鲜有来者的旷世奇书，是中国乃至世界小说史上的一座高峰。

　　读了近十遍《红楼梦》，一度很想写一个系列的《红楼梦》评论——《红楼呓语》，但自己笔力实在不足，文不能载道。又闻俞平伯先生在临终前曾叹：“我们这些‘红学家’全是《红楼梦》的罪人！”。如此至今不敢也不想动笔。现在拿出一个我认为最重要的题目，写写关于我对《红楼梦》“悲剧性”的看法。

　　在人类的文学史上，能够不朽的不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喜剧，而是那些能够直入人心，产生共鸣的悲剧。至于悲剧为何易于不朽，我想这本和人的悲剧命运有关。所谓“人从出生就走向死亡”，面对那些无法抗拒却又不想发生的事情，人无能为力。除了这种本就在群体里产生的悲剧，还有另一种悲剧是从个体中产生，最终由于其广泛的共鸣性而被推向了群体。《红楼梦》就是这种悲剧。人作为个体，除了面临死亡这样的终极悲剧外，还面临着自己所构成的群体带来的不可逆转的潮流。马克思称之为历史发展中的“扬弃”，孙中山说“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而《红楼梦》的悲剧正是这种面对“群体潮流”的“个体悲剧”，但是由于其又有代表性。最终“个体悲剧”通过作者有意识的放大推广，在读者中产生群体共鸣，从而产生了另一种“大写的悲剧”。

　　中国历史上悲剧事件很多，可是悲剧作品却少的可怜（有人说这和中华民族的信仰有关，这里不作讨论）。翻开中国古代文学史，能称得上悲剧的仅有《桃花扇》、《红楼梦》这两部。我不认《桃花扇》这种以个体开始，以个体悲剧结束的作品为真正的悲剧。而《红楼梦》抛去它本身精妙的故事不说，就其立意就注定了它成为“大写的悲剧”。

　　读《红楼梦》时，几乎每个读者都会想，“烈火烹油”的贾府为何最后会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谁该对这样的家庭悲剧负责？谁让两情相悦的宝黛最终未成眷属？谁该对这样的爱情悲剧负责？又是谁造成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谁该对这样的女性悲剧负责？是贾政、王夫人、王熙凤这些当权者？是贾珍、贾琏这种纨绔子弟？甚至是大观园里的每一个人？细细想来，都不是。我们只能在阅读中感受到一种无法排解的悲哀感，却总也找不到那个造成这个悲剧，能够除之而后快的“个人”。于是这样的悲剧成为了“无头的悲剧”，断然不像各类其他小说中（尤以现在盛行的武侠，网络小说为甚）那种有个终极坏人一样。“无头”，正是大写的、不朽的悲剧的特征之一。因为没有了那个可以除去的个体悲剧因素，最终，大家都会把这种悲剧因素指向“社会”，这就是我所说的“大写的悲剧”。为什么说只有这种悲剧才被称为真正的悲剧呢？因为这种悲剧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正是因为无个人造成的悲剧因素，导致我们无法解决它。在大多数喜剧里，悲剧的结束都是以“大坏蛋”的死亡而告终的，“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是这类喜剧最常用的结尾。而《红楼梦》没有这个人，这就导致我们无法消除悲剧因素，我们只能感觉“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却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在悲剧中共鸣、叹息和思考。 大写的悲剧无头，无头的悲剧则易于不朽。《红楼梦》所以不朽，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

　　但是，一部悲剧仅仅做到立意大写显然是不够的，至少它不能超越“精英文学”范畴而成为“大众文学”。这点《红楼梦》做到了，而与之相比，古希腊的悲剧，莎士比亚的悲剧等等其他的悲剧，做的都没有《红楼梦》好，虽然它们也都是“大写的悲剧”、“不朽的悲剧”。原因何在？我想，成功的悲剧手法运用是另一个重要因素。《红楼梦》的悲剧来源于“美的不可抵挡的毁灭”。作者前期精心构造的各种美最后都消失了。作者并没有因为“美”最终要被毁坏而放松对美的描写。恰恰与之相反，作者在前期美的构筑上投入了大量的感情，并且以其超人的才华，让几乎所有读者都陶醉在作者所构筑的美中。而六十三回后，作者笔锋一转，开始了对“美”的“绝情”拆卸。说作者绝情，其实作者和所有读者一样，对存在的美有无比的留恋，并且他仍在引导读者跟他一起留恋这不断被他拆卸的美。然而他最终没有和中国古代其他作家一样，对美的毁坏心存不忍，从而让悲剧成为喜剧，于是《红楼梦》不朽。最终，前期的“美”和后期的“不美”（我不能称之为丑）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所有人都更随作者在“白茫茫大地”前扼腕叹息。这是我看到的作者用的一个悲剧手法。（我们谁都不能判定作者是否是有意识的，姑且这样说吧）。我看到的第二个悲剧手法我称之为“悲凉之雾”。作者没有完全地先立美，再破美，而是“边立边破”，而且从一开始就给你透露了结局。第一回甄家影射贾家，第五回直接透露各关键人物结局。在行文中，作者也不断提醒读者：“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如小红说：“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第二十六回）。秦可卿临死托梦：“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第十三回）。这些预言式文字，无一给读者以思考、提醒。鲁迅说：“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能呼吸领略者，唯宝玉一人而已。”除了宝玉，读者恐怕无一不能呼吸领略吧！两难，是作者使用的另一个悲剧手法。细细分析《红楼梦》中人物心理，两难几乎是每个人的常态。贾宝玉，王夫人，贾母在薛林之间两难，贾政在爱子与教子之间两难，王熙凤在夺权与放权之间两难……其实何止是书中人，世人都有两难，而书中所写两难涵盖面很广。于是家长在宝玉挨打中找到共鸣，少男少女在宝黛钗三角关系中找到共鸣，当权者在王熙凤身上找到共鸣。

　　由于其成功地立意和绝妙悲剧手法的运用，《红楼梦》终于不朽。而我们再回头看一下，其实不难发现，一个作品能否不朽，在于它能否超越时间与空间，与最多的读者在最广泛的地方产生共鸣。悲剧揭示“人”的本质，这是大方面的共鸣，所以悲剧易于不朽，而《红楼梦》中悲剧手法运用正是寻求与每一个“个体”的共鸣。

　　不朽的悲剧——《红楼梦》。

　　几点说明：1、本文所谈《红楼梦》既非程乙本也非通行本，而是个人根据《红楼梦》甲戌、庚辰两个版本，结合脂砚斋等人评语、参照周汝昌等人看法而得。八十回后故事亦如此。

　　2、此文不谈《红楼梦》作者生平以及其家事，时代背景等，虽本人认为《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无疑，也基本认同红学界关于其身世的一些讨论，但个人只愿分析《红楼梦》文本，故作者皆以“作者”带过，不提曹公名讳。

　　3、本人并未完整读过《桃花扇》和其它悲剧，故在举例上有不妥之处，请诸位看官指出。

字数：2288
原作者：STRA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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