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都在红楼梦中行

丑土妹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戊戌年元月，明德家塾迎来了第一场讲座，由人民大学国学院林光华老师为大家主讲《红楼梦》。林老师以脂砚斋评的《红楼梦》为依据，开篇先讲了《红楼梦》前六回所包含的儒释道三家文化，然后从道家的角度，侃侃而谈庄子哲学在《红楼梦》当中的体现，讲座围绕贾宝玉的情感线索，一脉千里，千里之中各类人物与各种情感都作了妙趣横生的解读，如大河东流，从广大处见精微，在光明处显幽深。

　　【情之所钟 正在我辈】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话说贾宝玉是女娲补天时遗留下来的那块石头，这块石头天生是个多情种，他对可卿的幻情、对黛玉的爱情、对宝钗的敬情、对袭人的亲情、对湘云的喜悦之情、对宝琴的叹服之情、对妙玉的赏识之情、对香菱的怜惜之情、对晴雯的赞叹之情、对龄官的相知之情、对芳官的爱惜之情、对蒋玉菡迷情、对甄宝玉梦幻之情，包括惜春孤介的无情，皆是《红楼梦》中的精彩之处，林光华老师即以幻、爱、敬、亲、喜、叹、赏、怜、赞、知、惜、迷、梦来拿捏贾宝玉的心善情痴。因林光华老师牢牢扣住道家以真为贵，不以好恶内伤其身的特点，使得大家能够从《红楼梦》而体解庄子之情的三重境界：至精至诚的真情、不伤其身的无情与以道化情的忘情。

　　【三家文化 无限深情】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谁又能不以好恶内伤其身？

　　林光华老师认为，女娲补天是个非常有儒家特点的神话，但贾宝玉的前生乃是一块不才之石，如庄子之散木，离儒家安身立命的要求远矣，自然也就不可能立德立功立名。但曹雪芹借他来完成了道家安心立命的理念，也试图用他来解构后世儒家的束缚，然后又借香芋（香玉）分身的故事，表写贾宝玉调侃林黛玉是香玉，里写曹雪芹看到各个女子的性情气质之美，香玉的经历分在黛玉、红玉、香菱、元妃、妙玉、芳官等不同的人物中。又借甄事隐遁的方法，隐写贾宝玉，实写曹雪芹，过渡到佛家。《红楼梦》深得三家之味。

　　魏晋名士都受儒道佛三家文化影响。湘云、宝玉、黛玉、晴雯、宝琴身上都有这种魏晋名士之风。史湘云身上最得魏晋风流，无论是醉卧芍药，还是鹿肉佐酒，还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大舌头的萌样子，都得魏晋之风；太虚幻境即道门幻境，而《红楼梦》中警幻仙子则有警戒梦幻之意；贾宝玉的情、性与婚姻的不同对象也揭示出中国文化中对爱与性与婚姻的不同认知；潇湘馆、蘅芜苑、湘云、潇湘妃子、紫鹃这样的名字都透出儒家文化中高洁的孤独的芬芳，表示她们精神世界的与众不同。这种儒家情怀在元春省亲，在探春远嫁的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探春远嫁是孝与忠，荣宁二府全体皆都在其中，连赵姨娘等人也显出亲情之真之深。

　　对比中西方的“一见钟情”，光华老师认为：中国的“一见钟情”是“这个人我曾经见过的”，表示旧时相识，前世有缘；西方的“一见钟情”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一见而有强烈的激情，然后发展到性，然后双方家长不同意，然后情感激越到殉情而死；而中国人的情感是“不以好恶内伤其身”的，是尽量“致中和”的，是希望能够随时像圣人那样用心如镜的。

　　中国人的情感有无穷的升华空间。警幻仙子来告诉宝玉，他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这种天然之情，是为意淫，它使贾宝玉“情不情”。本来无情的东西，在宝玉那儿皆有情，人人有情，事事有情，贾宝玉有一种对天地万物大情，所以会对刘姥姥存着平朴的厚待，对龄官画蔷也看得发痴，对着船模型以为是来接林妹妹，情到急处，痴人痴语……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是“知己”之情，彼此存在一个“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过程。爱情中的苦也就在于这种寻找确定性的过程，你中唯有我，我中唯有你，这个过程非常不容易，一直到宝玉送帕，宝黛的感情才是心证意证两心澄澈的时候，如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言宝玉赠帕：他知道她的泪是为他流的。贾宝玉久已知到林黛玉眼泪为他留的，宝黛这种知音之爱，是《红楼梦》的爱情理想，但曹雪芹也把这种理想毁灭给人看，使人透过这种深刻爱情而看到世间无常。

　　人生八苦，爱别离之苦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如甄士隐透过丢失了女儿、生活落魄，听闻《好了歌》而彻悟。后来柳湘莲也因经过了尤三姐激越的情感而彻悟。而林黛玉则是“情情”，她只对有情于己之人有情，但她的情感已经到了“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境界，她教香菱学诗是很天然的教法，她对贾宝玉的爱也是很天然的爱，她没有薛宝钗那么社会化，没有那么高的情商，但是她知心知命，集真善美于一体，在《葬花吟》中可以读到黛玉步步小心，时时在意，与物相刃相靡，更可以读出曹雪芹对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逝者如斯，光阴不再，花开花落，生命无常的慨叹。

　　【大梦谁先觉】

　　三个小时一晃而过，林光华老师详细讲了《红楼梦》中的十二个人，每一个都剖析得极为精到，并点出《红楼梦》中真正得渡的人只有两个：甄士隐与柳湘莲。他们犹如此梦中醒来的两个人，从另一个维度重新开始建设自己的生命。

　　道家以道解决情感问题，圣人情顺万物而不伤，因循万物而不为之所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各得所安。

　　庄子的诸多理念都可以在《红楼梦》中找到小说呈现，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梦见甄宝玉的故事显然就是庄子梦蝶蝶梦庄周的小说版，贾宝玉梦甄宝玉是庄周梦蝶，甄宝玉梦贾宝玉则是蝶梦庄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有情是个梦，无情是个梦，放下解脱也是梦，然而：

　　一本《红楼梦》迷却多少入梦人？入梦人何日醒？

　　一本《红楼梦》引来多少解梦人？解梦人何日发现自己依然在梦中？

　　而《红楼梦》中那一僧一道，何日开启群蒙，令众入道？

　　《金刚经》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字数：1977
原作者：素聞（明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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