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从李纹《咏红梅花》说开去

丑土妹

　　李纹的《咏红梅花》出现在《红楼梦》第五十回，众人在芦雪广联句，联毕又让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作红梅，李纹用“梅”字韵，作诗如下：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脂批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视为陪客，她们的情节诗作很多是为了暗示或陪衬与她们相关的正十二钗人物。例如作者曾借邢岫烟之口写妙玉心性，在咏红梅花时岫烟所作“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与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是类似的“高情巨眼”，难怪二人投契，而且又有后来妯娌的缘分。薛宝琴的红梅花诗则似宝钗“自写身份”，为三首之冠。李纹是李纨亲戚，她的诗实写李纨，“酸心无恨亦成灰”，如李纨抚养贾兰成人，虽然辛酸，并无悔恨，只是到梅子成熟之时，花已经凋谢成灰，暗示李纨凤冠霞帔之日，也是黄泉路近之时。末句“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根据蔡义江的解读，有“寄言蜂蝶”莫作轻狂之态的意思，是写李纨“自恃节操”。

　　这首诗的内容虽然指向李纨，但是风格却像李义山，尤其是“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一句，让人联想到杜鹃啼血、蜡炬成灰的意象，蔡义江也认为这句借自李商隐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纨不怎么作诗，并无风格可以比较。而书中诗作风格类似李义山的当属林黛玉。欧丽娟认为，两人的“陷溺执着与缠绵悲凄，都属于同一血脉”。而且，黛玉与李义山命运相似，都才高命薄。然而，黛玉却说自己“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根据欧丽娟的分析，黛玉并不喜欢钗黛合一之前那个敏感的自己。

　　李商隐深受李贺的影响。李贺神神鬼鬼，想象奇绝，李商隐曾经效仿，后来虽自成一种端丽优美，但所用的血、灰、鬼、梦等意象，和那种用命在写诗的感觉，不能不说和李贺共通。

　　而这也是曹雪芹自己的风格。在《红楼梦》之外，他有残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完全似李贺口吻。在《红楼梦》中，他也常用鬼魂骷髅意象，如“青枫林下鬼吟哦”，又有脂批说“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作者苦心。它们新奇有趣，也诡异迷离，又有勘破红尘之虚妄、世事之无常之意，让人联想到《骷髅幻戏图》。曹雪芹的朋友们说他“诗追李昌谷”、“牛鬼遗文悲李贺”，十分恰当。欧丽娟说，“天上人间、阴阳二界，在曹雪芹的心目当中是混沦成一片……人世间与另外一个世界其实可以在诗人的眼界当中，跨足眺望而成为一体。”

　　由此看来，那些作为陪客的角色，作为陪衬的诗句，多少带出了作者自身的风格，流露的是他自己的口吻。再读李纹的诗，其中未尝没有“不要因为红梅先开就误以为是春色灿烂”的警示，红色虽似春花，寒冬却未过去，遥遥照应前文秦可卿所说的“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日后，终非长策。” 李纹等作诗之当下，也是诗社极盛的时候，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 在这局中的人，不应被迷惑骗过。

　　因此，海棠诗社之中那些并未夺魁的诗句，未尝没有深意。在咏菊花一回中， 宝钗为十二个题目编出次序，末一首是《残菊》，“总收前题之盛”。《残菊》是探春所作，有黛玉湘云警句在前，这首也是陪衬。探春在末句写道，“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蔡义江说，所谓“明岁再会，切莫相思”不过是安慰的话，实际上千里东风，并无再见之日。但是，如果对曹雪芹而言“阴阳二界并没有截然划分的分水岭”，而“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那么在终点相遇之时，何尝不算一种再会？这种“特殊的人世观，特殊的生死观，乃至于它渗透到诗歌里面所形成的一种特殊美学观”，的确是“新奇可诵”，令人常读长思。

字数:1253
原作者：撒冷的乌凌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672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