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酒罢问君三语

鸿田

　　萧峰雁门关自尽前见到了悬崖边石壁旁的花树，思及阿朱。花树只是一个引子，因为多年前回头见到阿朱俏立花树下的那一瞬间，是他无尽黑暗里的第一缕光，是契丹人萧峰新生的开始。

　　金庸笔下的江湖儿女往往是英雄美人，或正邪对立，或礼教大防。唯萧朱这一对，有一种特别的朴挚深情。没有外界的阻扰和祝福，他们的相识、相守，再到分离，也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复仇路上，阿朱相随相伴，金庸名为“千里茫茫若梦”。也呼应了两人曾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铜镜上看见的偈语：一梦如是。“萧峰有时回想，这数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于转成了美梦。”噩梦也好，美梦也罢，终是找不到现实的立足点。从雁门关疾趋天台山，被仇恨的阴影笼罩着。知道带头大哥真相的人一个接一个神秘死去。他们越是苦苦求索，越是深陷杀戮的漩涡。我想，复仇并非萧峰所能选择，而是执念为他制造的漩涡。在漩涡里他时常迷惘阴戾，但又身不由己。智光大师的点拨、玄慈方丈的“一空到底”，皆无法化去萧峰的执念。这原本是一条死循环，即使找到带头大哥，一雪前耻，旧仇引出新恨，执念制造新的执念，终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塞上牛羊之约，也许仍是一场海市蜃楼。

　　于是阿朱死，以性命补苍天。金庸设下了很生硬的局，漏洞百出。然而我又很明白他的用意——惟有阿朱一死，萧峰的漩涡才会消失。在《倚天屠龙记》里，空见大师阻止为报大仇而滥杀无度的谢逊，自愿抵受了谢逊的七伤拳。他临死之际，谢逊极为抱憾，却不理解空见为何自我牺牲。空见只说：日后你杀人的时候，请想一想我。 阿朱的选择，归根究底，也是为了化解萧峰对仇恨的执着。她与空见相似，只不过后者出于佛家慈悲；而她是对萧峰的爱重与怜惜。

　　青石桥大雷雨之夜，是一出命运的悖谬寓言。阿朱生命快到尽头，萧峰终于从复仇梦中悴然清醒，抱起阿朱奔向那个偕老塞外的誓言。可惜，他的天堂也随着他的漩涡一并消失了。 03版天龙八部，胡军饰演的萧峰在阿朱停止呼吸的那一刹猛然也消失了一切动作。像被弃置人间。滔滔念想，温柔、眷恋、痛惜、困惑、悲恸，如三千寒鸦杀尽，深渊似的背影直直立在寂灭中。

　　萧峰为什么雁门关自尽？金庸是个老狐狸，只讲故事，不说谜底。官方解释是萧峰为了宋辽和平而舍身取义。张纪中版的《天龙八部》更是充满了千秋家国恨。可这样一来，我反而觉得索然无味了。在我看来，萧峰自杀根本不为什么。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早在少林寺的一场决斗，萧峰的结局已经埋下伏笔，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血海深仇尽归尘土，旧日的疑云和执念彻底冰释后，接下来重生的动力又是什么？

　　于是有了“酒罢问君三语”。西夏公主招亲，群雄集聚一堂玩真心话大冒险，逐次回答西夏宫女提出的三个问题。

　　第一问：你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第二问：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第三问：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

　　这几个问题让在场多少豪杰茫然不知所措。表现最差劲的，当属“南慕容，北乔峰”了。慕容复面对第一个问题就难以回答。

　　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甚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而问到萧峰时，萧峰干脆就选择了回避。

　　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堂。其时室门早开，他出去时脚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

　　南慕容没有真正快乐过；而北乔峰的快乐和爱都是铭心刻骨，却被自己亲手葬送。最近重温《天龙八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萧峰会对辽帝说“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因为经历过少林寺及西夏一行，胡汉恩仇的虚妄才反衬出“塞上牛羊之约”的可贵，当初却因执着于恩仇而失却了真情，这是萧峰在不断领悟中最追悔莫及的。

　　萧朱恋着墨不多，灵韵却贯穿始终，阿朱之死并不代表故事的结束，反而更像一个转折，在萧峰不断的追忆与领悟中，依伴着阿紫的求而不得，萧朱的故事得以反笔再写。

　　总字数：1422
　　作者：胡露
　　链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524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