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东亚痛苦，讲好东亚故事——读[韩]崔恩荣的《明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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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这本书是将一系列热门概念素连缀成文的小说：婚姻灾难、Girls Help Girls，母系血缘、病态的母女关系、女性视角的家族史和国族史（Herstory）。

　　的确，它可能是奔着得奖或热卖而作的。

　　但这有什么问题呢，这些都并不妨碍它是一本很好的作品。只要读上几页，就能感到作者是投入了真感情的，在让读者入戏之前，她自己先入了戏。

　　我也是抱着娱闲的意图去读这本书的，但开卷后不久就入戏而落泪。那种细腻、沉重又压抑的感觉，太熟悉了，就像故乡闷热潮湿的天气一般。

　　书中的“我”并非遭遇了《使女的故事》般的恐怖压迫，可以接受良好教育，做天文学研究员；“我”的母亲虽谈不上幸福，但婆家属于高知中产，“我”伯伯是文学教授，父亲也没有一定要生男孩；“我”的祖母（姥姥）最倒霉，遇到骗婚的键盘革命家，女儿后来也跟她不亲，但一生还算是平安到老，晚年自有通透乐趣；曾祖母（太姥姥）出身底层，被有英雄主义情结的曾祖父出手相助，虽然从未从丈夫那里得到真正的平等尊重，但也不曾遭遇家暴和背叛，一家人成功躲过各种天灾人祸。这样的境遇，看起来已经好过地球上许多地方、许多人——可是，还是很压抑、很难受，尤其是“我”和母亲争吵的那几段经典场面，出身于东亚文化环境的人，都能秒懂。

　　女儿哪怕是博士，找不到男人结婚或者离婚了，就是极不“体面”的事，一家人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一个“外”字，把母系亲属的地位明确贬低，母系继承几乎不被承认，“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倒像嫡亲孙女”居然成为高情商夸人的话；独生女也终究不算继承人，还不如同姓的侄男和抱养（买来）的陌生男孩；女人没有真正的家，娘家提防着她嫁出去分走财产，婆家提防着她嫁进来分走财产，她在哪里都是外人，可能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以至于某些阿拉伯国家永远为出嫁女儿保留房间的习俗，都一度引起中国网友震惊……看，儒家特色的吃人方式，是和缓的、温润的，那“男有分，女有归”的设计蓝图，仁至义尽，却等级分明，秩序森然。貌似不那么极端，压抑却无处不在——这种感觉，实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中国原是有能精确传达这种感觉的作品的，那就是一百年前的新文学。鲁迅和柔石的笔下，并没有美国作家《紫颜色》中所写的露骨暴力，没有枪战斗殴乱伦，但祥林嫂和春宝娘真真确确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吃掉了——克苏鲁式的恐怖。然而，左翼乡土文学传承至今，不知怎的就变成了苦难景观博物馆，或是津津乐道于什么大地大河坚韧的母亲，从苦难里开出花来；或是过度强调惨痛的近现代史、某些发癫的大人物、特殊的历史时期，反倒遮掩了对文明本质问题的反思。可能中国人认为批判礼教的任务早已完成，可能现在又到了弘扬传统文化的时期。然而，我总觉得，不说太远，就连程朱理学的幽灵都还徘徊在我们头上，我们连晚明思想界的目标都还未达到。

　　这些年来，中国文坛孜孜不倦翻拍着各种版本的《活着》。我已经看过了陕西版《活着》，湖北版《活着》，福建版《活着》，上海版《活着》，知识分子版《活着》，少数民族版《活着》，乃至宇宙科幻版《活着》，主题就是书写“无论怎样都能活下去”的所谓“生命力”，当真是“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反倒是同属东亚文化圈的韩国，搞出了一些踩中我关注点的作品：电影《思悼》（2015），讲儒家君臣纲常下父子关系的扭曲；电影《兹山鱼谱》（2021），贬谪文学的影视化，讲程朱理学与西学的冲突；李沧东短篇小说集《烧纸》（2020），讲20世纪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民主运动受挫后知识分子的彷徨心境。本书以及之前的《82年生的金智英》，应该类比的不是《秋园》，而是上述作品，它们能够在中国引起较大反响，要感谢中国作家在这方面的缺席。

　　我自认是热爱文学、关心文学的人，但正如上图所说，中国当代严肃文学实在提不起我的兴趣。如果连我这样的文学青年都不想看它们，它们的受众是谁呢？中文系？批评圈？自娱自乐的小圈子？文学至此，可谓一厄。圈里人怪罪网络文学，认为其一方面夺走了读者，一方面诱惑了青年作家，但这实在是自欺欺人。首先，只读网络小说的人，本身就不是严肃文学的受众，在网文出现之前，他们看电视；在电视出现之前，他们听广播；再往前，就是读小报、听说书、看戏。而据我观察，微信读书上卡夫卡《变形记》每一页都充满评论，无数人与格里高尔感同身受大发感慨。高贵的作协成员，总不能说自己比卡夫卡还严肃吧？其次，戕害青年作家的，到底是网文市场，还是把持资源互相吹捧的old fucks，真的很难讲。

　　或许，是时候结束对《活着》的翻拍，是时候结束大山大河生命密码的虚假乡土文学了。请睁眼看看啊，痛苦的母亲，不仅在山河村庄，也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边。王国维早就说过，真正的悲剧“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红楼梦》是这样做的，《金瓶梅》也是这样做的，为何就不能简单承续一下自己的文学传统？无须搞那么多魔幻题材，写写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压抑和隐痛吧，这就是我们读者渴求的“严肃”，期待的“呐喊”。

　　本书作者自述，写作时“像个被打一下就会倾泻而出的水袋”。这里的“水”是什么？或许就是她年轻生命里累积的压抑和孤独——压抑，是连愤怒都鲜有表达的渠道；孤独，是发现连双亲都不与自己站在一起。在此之上，祖母的爱才显得那样温暖，令人动容。

　　所以啊，要倾诉，嘶吼，发愤著书，不平则鸣。唯有直面自己亲历的痛苦，才能讲出真正动人的故事。

　　我想，我们也一定有人可以。



字数：2160
作者：Cha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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