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练习生》：没有去过北极的北极熊

丑土妹

　　有很多作家在用一种很新的语言说话，在各自语言的陈词滥调里写出新意，韩国有韩江、金爱烂，中国有林棹，日本有多和田叶子。

　　本书一共三个章节，以动物为第一人称叙述的章节，祖母的退化论和想北极的日子，比马戏团演员为主角的死亡之吻要好，可能以动物为视角，突破了被束缚其中的人类中心视点，可以以和孩童般的纯真来面对政治、经济制度的痼疾，以人的口吻来写，会冒犯、讽刺，动物们呢，好笑之余，还有不解留下的深思。

　　讲起北极熊在马戏团受训的事，很多事都是折磨，方糖是奖赏，作为人，肯定会立马辨识出那些在书里或教育里提到的东西，先有概念，再说这个物品对身体留下的伤害，是一种控诉，北极熊想起伊万对他的训练，全是接连不断的身体变化，“绑-蹬-甩-抬-摔-撑-疼-站”，一段都在讲身子对于新事物的反应，偶尔会在其他段落揭秘她遇见的是什么，更多章节，读者不清楚北极熊遇到的是什么，这很自然，因为她是北极熊，她没有先验的词汇，名词概念都是后天习得的。所以她在议会上发言的表现也不足为奇，根据议长开头的“请”作为呼吸的节拍，抢占第一发言顺位，“只要像这样，表面不着力，暗自坚定地往下讲，就能顺利打出好球。”它的存在为语词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连比喻都变得新奇起来，冗长又乏味，被鞭笞过无数次的开会制度本身，拥有动物般的比喻，“会议这东西就像兔子，会议生会议，倘若放着不管，就会演变成人人每天开会都开不完的地步。”会议怎么会像兔子，如果是一只北极熊说出来的，它的脑袋以生存为基础，吃食很重要，雪兔在它的食物链边缘，它的概念里自然有兔子，熊和人的基础词汇库本来就不一样。

　　作者还有一种本领，可能因为她在俄语、德语和日语中跨界，深入思考过各国语言的缝隙，能够从别的文化视角思考抽象词汇，于是自传变成“仿佛在用以往只在会上使用的“语词”触及自身的柔软之处”，“自传”活过来了，在抚摸北极熊白白厚重的毛。克努特出场的时候，以第三人称，一直叫克努特，读者以为有人在替他讲故事，结果他散步的时候，遇见一只马来熊，马来熊嘲笑他像个小婴儿，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他立马改过来，作者描述从第三人称变成第一人称的感受，“自从开始用‘我’这个词，别人的话语仿佛径直撞在我身上似的。”动物身体性的感受是第一位的，她不像人那么虚无，被虚无的规则束缚，每天都在思考如何应付和利用制度。所以又撞在了北极熊冰和雪都无法穿透的绒毛上。

　　还可以利用北极熊的特性，讲一些人类没有，而北极熊会有的事。“马蒂亚斯眯起眼，打量了一会儿正在检查自己这张脸的克努特，然后看进克努特的眼睛里，感慨地说：“真不可思议。我刚工作的时候，因为被选上当熊的饲养员，我想学习一下，读了很多探险家写的书。有一名探险家在游记中写道，他遇到北极熊，和熊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怕得几乎昏过去。他说，他不是怕熊袭击自己，他的恐惧是因为熊的眼睛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人类一直相信，狼的眼睛会呈现敌意，自己养的狗的眼睛会呈现爱。可是当遇到北极熊的视线，发现它的眼中完全没有映出自己的存在，人就愕然了。空镜子。那眼神仿佛在说，人类等于不存在。人因此受了打击。我以前也想过，想见识一次那种眼神。但你显然在注视人类。希望你不要因此变得不幸。”原来熊对于人的存在没有任何反应，北极熊是冰原大陆的主宰，它不在人类中心范围圈里，人类自以为是，把它所在的领地划为已经征服的领土，实际上北极熊完全不在意，它们的眼里没有人，既不是作为敌人，也不是朋友，更不可能谄媚，因此人类大大失望，妄图抓捕和饲养北极熊，满足受挫的自尊心。不知道熊的眼里没有人，这样的逸闻究竟是不是真的，不管真与假，熊的特性在告诉人类，人所谓的征服自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当然这样的话，说教没人会听，通过熊的嘴巴讲出来，信服度大大提升，还很有趣。

　　死亡之吻不够有趣，还是因为是以人为视角，连描写流浪的马戏团，驯兽师的诞生，东德的生活，自以为是的男人，都显得不够有趣，可见人类的生活已经进展到乏善可陈的地步，无论是远离文明中心主义的那套东西，还是文明生活本身。

　　因为是北极熊，所以内容里可以容纳很多东西，东德西德，冷战时期，秘密监视，逃亡，环保，降低攻击性的好方法，是把人换掉，换成动物，不是人，所以以为没有那么痛，毕竟人类的同情心延伸到动物的，不多，植物上几乎没有。“弗雷德里希说：“如果所有人都有人权，那么所有的动物都有动物权。那我昨天吃的牛排呢？我没勇气这样往深里想。我哥哥因此成了素食主义者。”搜索新闻，柏林动物园真的有一只家喻户晓的明星“克努特”，她的母亲是“托斯卡”，托斯卡是马戏团明星，有两家动物园为了争夺克努特而对薄公堂。小说里荒诞的情节都是真的，克努特用第一人称讲述的故事在现实世界里发生，两个平行世界。

　　回头看祖母的退化论，发现自己漏掉了倒数第二段，它们是第二章和第三章的预兆，挤奶的母牛会生下小牛，小牛又会生下相似命运的奶牛，生产是她的宿命，挤奶是她疲乏的工作，生产之后才会有奶水，她被绑定在这样的命运之上，不得逃脱。三个章节之间的关联，是之前一辈辈的女性，她们的命运，从祖母到母亲，再到孩子。克努特被带到人类文明世界，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远离自然栖息地，在非自然状态中成长，被赋予拯救北极的宏大使命，可是他是一只没去过北极，从未踏出过柏林动物园的北极熊，它还是北极熊吗。

字数：1912
原作者：汪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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