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的高山》：漂泊，哲学，抑或游子的朱砂痣

丑土妹

　　将《葡萄牙的高山》理解为“漂流之书”并不过分。因为漂泊正是描述扬•马特尔的关键词。世人皆知马特尔有个外交家父亲。这意味着打从一出生起，他就注定要在世界各地穿梭来去。好比一只越飞越远的鸟儿，不是不愿停下来看看风景，而是生命不止、步履不停。就算身体困了倦了，想要留在某处，文学也一如既往、持续且狂热地走在路上。2002年，《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将马特尔送上了成功的巅峰，人们在熟悉这个名字的同时，也记住了他标志性的漂泊。15年后，漂泊依旧发挥着强劲的效力，一路从飘散着咸腥海风的太平洋走到了欧洲边缘的葡萄牙，扎根于伊比利亚半岛的偏远一角，成为小说俯拾皆是的符号。

　　《葡萄牙的高山》有一个奇怪的结构，说它是长篇小说，却有着短篇的架势。三部分既独立成章，又互为一体，用极具哲理的语言完美地阐述了哲学的古老命题：《无家可归》是到哪里去；《归途》是怎么活；《家园》是寻根。1904年，里斯本青年托马斯在一周内失去至亲，于是在古老残卷的指引下走入人烟稀少的葡萄牙高山区；35年后，失去妻子的欧塞比奥医生在新年前夜，替素昧平生的老妇解剖她三天前猝死的丈夫；半世纪后，加拿大议员彼得在妻子去世后，心灰意冷，独自带着黑猩猩回到父母的出生地。如此，三个人物、三种语境、三段漂流，从伤心出走，到踏上归途，最后终于回归。时间匆匆过去80年，故事的核心从未改变，即是“生命赤裸裸的残酷和无常”。

　　然而，残酷归残酷，无常归无常，马特尔倒不愿沉浸其中兀自神伤。常常，他只用三言两语略作交代，就轻而易举地终结一个生命。又常常，他用无处不在的漂泊，去抚慰那些受伤的人儿。或许，漂流才是他的哲学，更是治愈系的鸡汤。博尔赫斯曾说，每一种写作都是某种程度的自传。放在马特尔这里，每一种写作都可以是“熬鸡汤”，或肥腻或清甜，全凭他一手拿捏。独自在茫茫大海上漂流的少年可以靠想象支撑，熬过漫漫长夜，回到陆地，身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人们难道就没有自我疗伤的良药？当然有，只是时候未到，马特尔不肯轻易透露。

　　关于戏剧创作，契诃夫有一个经典的法则：第一幕出现的枪，到了第三幕一定要响。通俗地说，就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马特尔显然深谙此道。我们看《葡萄牙的高山》，就像读到了一部逻辑严密的推理小说。千头万绪，相互割裂、彼此相牵。仿佛是要生生造出悬念，太多的线索被他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直到故事结束才现出端倪。比如犀牛。《无家可归》里有一个看似无用的闲笔。托马斯去他富有的叔父家拜访，看到庭院里豢养的动物，其中有一头濒临灭绝的伊比利亚犀牛。

　　就像某种隐喻，巨兽唤起了托马斯的感伤。这个曾被寄予了葡萄牙人最珍贵想象的庞然大物来自非洲，注定与文明的历程息息相关。当征服者无情地践踏被征服的土地，犀牛转眼变成被追捕、被肢解的对象，与大象皮革一道成了炫耀财富的资本。遗憾的是，在草草亮相之后，犀牛消失了。它究竟是“一头可笑的怪物”，还是小说最大的隐喻，它“甜蜜的感伤”与遥远的葡萄牙高山区有着怎样的渊源。马特尔笑而不语，只埋下伏笔，就像阿佳莎•克里斯蒂一贯的做派。

　　或许，在马特尔眼中，下里巴人的侦探小说与阳春白雪的宗教典籍并没有高下之分，它们都是浩瀚人类遗存的一部分，描述着同一种生活方式，传递着不同作家相似的理念。《归途》一章，他化身去世的玛利亚，与她的病理医师丈夫欧塞比奥，谈论阿佳莎小说与《圣经》的关联。尽管作品中有着层出不穷的悬案与凶杀，吸引阿佳莎写下去的还是生而为人的苦痛。具体到《东方快车谋杀案》，它与最后的晚餐，破案如探囊取物的大侦探波洛与救苦救难的耶稣，坚韧懦弱与善恶难辨，都是“同一座城市的两幅地图”，是“关于同一种存在的两个比喻”。

　　透过相似的死亡与审判，我们看到的大约也是“同样清澈的道德之光”。在这里，马特尔又一次带我们进入哲学的终极命题：死亡。亲人已经离去，我们应该怎样面对？当生命中值得珍视的一切都被无情地夺走，除了抗议，还有什么？马特尔自有他的答案。既然每一次死亡都是一个谋杀，每一个谋杀的背后都隐藏着道德的沦陷与人性的不堪，那么还等什么？“破解它，赋予它意义”吧，然后“把它放进人生的历程当中”，不必理会一路上会有多少波折。可是，怎么“破解”呢？于是，有了黑猩猩，又有了犀牛。小说结尾，在黑猩猩奥多的引领下，归家的彼得看到了久未露面的犀牛，伤痛终于平复。

　　这一回，聪明的动物又一次战胜了愚蠢的人类，成了马特尔哲学的最佳代言。它们担当起拯救世界的重任，引导并陪伴人们走上自我疗伤之路，就像少年Pi和他的老虎理查德•帕克。或许，这才是马特尔愿意呈现的。因为在他看来，自以为是的人类不过是猿猴的进阶，除了直立行走，并不比灵长类先祖优越多少。不是高阶的我们教化了低阶的动物，给了它们不一样的生命体验，而是动物以“时间编织者”和“空间制造者”的姿态教会我们：只有用本能的无为去应对复杂的人世，才能从痛苦中跳脱而出，得到“灵台空明、临河望水”的安宁。

　　说到底，这是一种纯粹的、“剥夺了所有特权”的爱，足以超越世间所有樊篱。而爱呢。马特尔说，爱是一座有许多房间的宅子，于是他就给了我们一座宅子。《葡萄牙的高山》有太多不同的房间：一间装满漂泊，一间用来梦呓，一间负责回归。表面上，这是一座被伤痛围绕，“悬浮着早夭生命的幽冥之境”。骨子里，却被相同的情绪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彼此抱成一团，默默守望着他们注定失落的精神家园。《无家可归》里，远离葡萄牙的乌利塞斯神父在其日记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句话：“这就是家。这就是家。这就是家。”这是他的乡愁，也是马特尔的自白。他在漂泊中出生，在漂泊中长大，四处为家，处处不是家。然而，无论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乡愁永远在那儿，总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静悄悄地袭上心来。乌利塞斯神父没有说错，这就是家——是梦寐以求的乐园，是告别人世的低语，也是游子马特尔永远的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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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谷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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