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不会消失》：阳光照不到的生命

劫天下

　　别说你没有留意过阳光照不到的生命。如果一直幸运地沐浴在阳光中，或许已对阳光的普照习以为常。而那些斑驳的生命只在你的余光里，激起浅淡、迅速得难以觉察的怜悯、嫌弃、怒其不争、避而远之——就像潮湿空气里的青苔，它们的全力以赴，只是某些植物的起点。

　　可他们是我们为数众多的同胞，生活在另一半的中国。袁凌说，青苔不会消失，“大多数时候，他们想要的权利，也无非是能够继续沉默地生活”。讲述他们的故事，袁凌选择和他们同样“节制、朴素、内向”的语言，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煽情的泪眼，没有动人的美景和伟大的心灵，没有牵强附会的引申，《青苔不会消失》一样教人泪眼婆娑。

　　全书分三个部分：卑微者、出生地和生死课，各四篇文章，却不可分而视之。卑微者里的矿难致残者、尘肺工人和出生地里的地雷村居民，同样面临生死两难；生死课里的留守儿童、砷矿产区慢性中毒的矿工同样为出身所累；卑微者则能用来涵盖书中所有命如草芥者。主人公们在那条自他们出生就注定的轨迹上默默前行，毫无怨言地承担风险、消化苦难。或许他们的志向也只是好好生活、子孙平安，而他们的子孙往往换上时代的新鲜血液延续老一辈的生活，无功无过，不引人注目，便已是幸运了。

　　近期网上热议“寒门再难出贵子”，曰现在的拼爹从起跑线就开始，各种培训、上名校、社会实践、乃至未来的资源人脉不断升级。可是在另一半的中国，这是过于奢侈的攀比，能有个完整的家庭或正常上学读书，本身就不容易，时光似乎滞后了好几十年。袁凌提到，某地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剩下屈指可数的老少，学校渐渐都撤走了，迢迢上学路耗费儿童体力不说，对独自往返的留守儿童来说，长路上也充满危险。缺乏父母关爱、承担大量家务、各种生活变故，跳脱出这个圈子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高墙内的留守》一文探讨的是走入歧途的例子，而更多努力的人们可能跟父母一样，成为现代社会超级机械中一枚随时被磨损、被抛弃、被替代的齿轮。背井离乡换不来幻想中的家，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踮起脚尖，争取仅有的一丝温暖。

　　近距离观察“青苔”，对他们了解越多，反而越难置评。原本为了多赚点钱，结果患上尘肺，不得不倾家荡产买空气续命；慈善团体一次次以爱莫能助跟他们擦肩而过，谁又会继续抱有希望、浪费感情；拖累家人、失去尊严时，活下去不光是忍受身体的剧痛；不切实际、好高骛远的年轻人远该追溯到缺失的教育、狭隘的见识……比他们优越的人很容易认为，他们应当可以做出更好的选择，去改变命运，实际上却不可能设身处地。

　　袁凌也无意粉饰什么，人都有倦怠的时候，也会有利己的本能，体制的不公未必出于恶意；援助并非义务，走进他们的世界，是心血来潮易，细水长流难。譬如他写私下收养几十个弃儿的袁厉害，忠实地陈述她的行为和当地状况，至于坊间议论她以健康程度区别对待儿童，向收养健康儿童的新家庭收取“奶粉钱”，袁凌并不苛责。袁凌让我们注意到袁厉害的付出，弃婴毕竟比他们原先活得长久、适龄儿童都接受了教育、能治愈的也接受了手术，而对儿童言显得残酷的生存逻辑，源头并不在袁厉害。袁厉害倾斜的天平也好，尘肺工人的争不动也好，以嫁女彩礼贴补儿子的风俗也好，留守儿童的怨气也好，都不该被置于放大镜下评价。即便是我们不了解的世界，生命本身是平等的。倘若窥见墙角青苔的惊艳，怎会去挑剔它背阴的潮湿呢？

　　柴静“看见”，她说：“宽容不是道德，而是认识。唯有深刻地认识事物，才能对人和世界的复杂性了解和体谅，才有不轻易责难和赞美的思维习惯。”袁凌则说要作无声的“见证”。读着他丈量中国土地写下的文字，那没有火气的烟火，总觉得不管有多痛，都好过在阳光下闭目塞听。

　　——丁酉年读袁凌《青苔不会消失》

　　字数：1319

　　转载来源：璃人泪@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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