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长篇小说《酒徒》简评：苦闷年代里的沉沦与救赎

丑土妹

　　《酒徒》主要讲述了一个良心未泯，但意志薄弱的文人，在商品经济盛行，文艺也高度商业化的五六十年代香港，解酒浇愁，自我沉沦，自甘堕落的故事。这是一部有创意的小说，它可以称为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小说以酒为媒介，推动故事发展。酒醉，意识流动。酒醒，现实世界呈现。酒醉时，主人公意识流动，过往再现，那些意识往往是混乱的，无序的，但也是真实的，它们再现了一个人复杂的，多变的，甚至非理性的内心世界。

　　意识流动，看丝杂乱无章，但内容丰富，信息量极大，读者很容易被带入一种混乱，逼仄的，压抑的思想空间，甚至迷失其中。政治、历史、儿时记忆、诗、歌曲、各种文学作品、古今中外、男女老少、丑与美、高雅与粗俗、理想与现实……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小说里，人物的心理时间，远大于现实的物理时间。一个人成了时间与事件的载体，变得丰富、立体、神秘、不安、不可捉摸。思想往往也是如此，复杂多变，转瞬即逝。作者通过表现思想的本质，再现了一个人内心的侧面，印证了自己的文艺观：小说、诗或其他文艺作品，力求表现人物的内在真实，而非写实主义者的表面上的自然描摹。自然描摹，我们比不过摄影机。就像绘画依然存在，但我们不仅仅只看它的色彩与线条，还要注重关注它所表现人物或事物的精神与气质。

　　酒，让人丧失理性，而感性的快乐，总是诗意的。自由，来自理性崩塌的一瞬间。但那样的自由，总是带着虚幻的色彩。

　　小说还有一个特色，便是诗与小说的结合。

　　“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扭开收音机，忽然传来上帝的声音。”

　　“固体的笑犹如冰块一般，在酒杯里游泳。”

　　“缝纫机的长针，企图将脑子里的思想缝在一起。”

　　“时间是永远不会疲惫的，长针追求短针于无望中。幸福犹如流浪者，徘徊于方程式的“等号”后边。”

　　这是诗的意境。时间，雨，感情，窗外……如诗如画，氤氲雾气，小说营造的氛围是诗意的，有一种悲伤的基调，类似的句子很多，难懂，但并不是令人不懂。形式和内容，做到了完美的统一。

　　诗的节奏。小说很多地方是心理独白，短句之间毫无联系，意识流动几乎随心所欲。在正常酒醒状态中，也常常会突现一些心理活动的展现。这是思想的跳脱，也是诗的节奏特点。诗，能更直接也更隐晦地再现人物内心活动，闪现，现实，离散，没有逻辑等等。

　　诗的语言。

　　“思想凌乱，犹如用剪刀剪出来的纸屑。这纸屑临空一掷，一变而为缓缓下降的思想雪。”

　　“春天躲在墙角，正在偷看踩在云层上的足音。”

　　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作者像我们展示了小说与诗结合的可能。令诗的尊严得以延续，小说的面貌焕然一新。这是作者作为“娱乐自己”的信心与激情，同时也是为香港严肃文学摇旗呐喊的一种具体行为。在香港文学高度商品化的历史困境中，武侠、黄色文学泛滥成灾的背景下，作者的努力与尝试值得敬佩。

　　“乔也斯的一生是痛苦的。他是半盲者，然而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没有为《尤利西斯》的被禁而叹息，也没有为《尤利西斯》的被盗印而流泪。他没有为《尤利西斯》遭受的抨击而灰心。他创造了新的风格、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字汇；但是他没有附加说明书。他的主要作品只有两部：《尤利西斯》与《费尼根的觉醒》 ；然而研究他的创作艺术的著作，至少有千种以上。

　　乔也斯手里有一把启开现代小说之门的钥匙，弗吉尼亚·吴尔芙跟着他走了进去，海明威跟着他走了进去，福克纳跟着他走了进去，帕索斯跟着他走了进去，汤玛士·吴尔夫跟着他走了进去，詹姆士·费雷尔也跟着他走了进去。……但是他的《尤利西斯》与《费尼根的觉醒》都不附加说明书。香港没有文学；不过，大家未必愿意将文学当作肾亏特效药。）”

　　小说主人公的形象是复杂。他的思想如无轨电车，不受控制，混乱而自由。又如风，无影无踪，自由而随性。他对文学有着清醒的认识，乔伊斯、福克纳等是他热爱的作家。由于生活的压力，理想的无望，他常常陷入对生存的怀疑，身上多少带着虚无主义的影子。他知道，野心有“正”和“反”。“反”就是希特勒式的破坏，“正”恰如乔伊斯式的热爱。

　　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意志薄弱，在现实中被生活蹂躏后，用酒精麻醉自己，沦为一个虚无主义者酒徒。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爱它。”乔伊斯做到了，在流亡与贫困中，依然坚守对文学的热爱，克服万难，苦心创作，成就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巨人之一。小说主人公没有做到，他只是羡慕与敬佩，在困难面前低下了头，成了酒精的奴隶。

　　“新诗人尝试给诗注射新的血液，是不应该加以阻止的，我想。至于详加注释的要求，更非必需。诗人在建造美的概念时，将自己的想象作为一种超乎情理与感受的工具，当然是无可厚非的。表现是一种创造，而诗的表现，不仅是一个概念或意境的代表，而且是一堆在内心中燃烧的火焰。因此，诗人凭借想象的指引，走入非理性境界，不能算是迷失路途。”

　　“目前的所谓“文艺小说”根本连“五四”时代的水准都够不上。有人努力于这一水平的攀登，即使达到了，依旧是落后的。实际上，“五四”时代的小说与同时代的世界一流作品比较，也是落后的。如果今天的小说家仍以达至“五四”水准就感到满意的话，我们就永远无法在世界文坛占一席地了。”

　　他拥有高级知识分子的艺术良知与专业判断，但却是不彻底的，理论与实践并为达成一致。他的痛苦与悲剧并非完全来自社会，他的逃避与软弱也是毋庸置疑的。看清生活的真相，而后爱它，是有力量的。酒，只能短暂的冲破现实，像飞机燃料殆尽，俯冲而下的最后一搏，终究只能短暂地掩饰理性，获得一时的解脱。生活固然荒诞，现实也及其残酷，但人永远拥有选择的态度。

　　小说中还有一个人物:麦荷门，他是主人公酒徒的对照。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文学有着单纯的热爱与真诚，想搞杂志，又无眼光，不惜花母亲的钱办一个无人过问注定会倒闭的杂志。他虽然愚钝，但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不屈不挠的看清真相，依然爱它的英雄主义。知其不可而为之，固然值得肯定，但讽刺的是，后来他似乎也对办好杂志失去热情和信心。他的遭遇，反衬了现实的强大同化能力。理想终究是遥远的，而残酷现实总是如影随形。他可能变成又一个酒徒。

　　从麦荷门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小说主人公的曾经。他曾经也是一个满怀文学热情的年轻人，办杂志，经营出版社……有理想，有野心，但岁月流过，历史碾过，一切都面目全非，唯有酒精，才能让人获得片刻的欢愉。他也是值得同情的。作者似乎在向我们描述一个理想幻灭的过程，这似乎印证了艾略特的一句诗：世界不是“嘭”的一声结束的，而是在抽抽噎噎中慢慢结束的。小说不是宣扬颓废主义。我想，作者更愿意揭露现实，引起注意，在沉沦与救赎中，我们永远要试着找回自己，而不是寄希望于酒精。

　　小说还塑造了多个支线人物，来表达主题，反映现实。

　　“势利女人张丽丽、早熟放荡的少女司马莉、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杨露、渴望爱情的包租婆、卑鄙的文化骗子莫雨、热情很高能力不足的文艺“傻子”麦荷门……这些人物的交叉活动，都带着他们各自身份的特色，增加了作品背景的繁复和立体感，使故事的单线进行照样吸引了读者的兴趣。”

　　这些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个个鲜活，表现了一种内在的真实，反映了香港社会的一个个侧面。生活是一个万花筒，从正确的方向看，一切都是美的，充满吸引力。从错误的方向看，我们看到的将是一片混乱。

　　小说结尾，雷太太因为得知“我”不是她死去的儿子这个真相，而割脉自杀，故事因死亡而加剧了悲剧性。同时，情节也向我们透露了，酒徒“我”对于真实的坚守与渴望，“我”终究没有用善意的谎言去安慰老人而获得不体面的照顾。“我”善心未泯，但意志薄弱，“我”的痛苦，只不过是想做自己，然后，真相却总是带来悲剧，人生像荒诞离奇的梦。

　　小说内容丰富，不能一一评论。用节录作者的一段话来作结。

　　“刘以鬯的《酒徒》有运用面具、意识流、内心独白等新技巧，但加以自己适当的转化，而最重要的是他在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小说艺术被低贬的时代，对小说技巧自觉，对“五四传统”重新评价，令《酒徒》成为“五四”以来第一本有这种反省的、关于小说的小说。”

字数：2818
原作者：时光鱼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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