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竟无语凝噎

鸿田

　　第一次读到《棋王》是在阿芳家里（阿芳是我的哥们，至于他一个一米八十几一百八十斤的壮汉为什么会被称作阿芳，故事长了去了，讲不开），那个怎么看都像碗柜的旧书橱里没几本书，这本虽破，但封面上简单的线条和白猫吸引了我。赶在饭点前一口气读完，感觉到一种未曾有过的饥饿。回想起来毕竟跟王一生那年代不同，几处拣米蒸蛇的描写还不至于让腹中空空的我产生揍人的冲动，那种饥饿感大概是看到了绝好故事所产生的精神胃口。那个年龄眼中的文字都是故事，评判的标准一是让我看得懂，二是让我服气地认为自己铁定写不出来。

　　后来在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的榜单中找了好久，除了鲁迅金庸梁羽生，读过的不多，可以相见突然见到此书入选时的惊喜。

　　第二次是百无聊赖地窝在大学深处，几年混下来，最大的长进居然是学会了下象棋。彼时宿舍老大好棋，并且诲人不倦，我仗着天资聪颖居然在一年内从只知将士不能出框到偶尔能胜他几局。游戏打累了的人们穿梭往来，在棋盘上寻求更深的疲惫。屋里香烟缭绕，花生壳软铺一地，除了一地臭鞋，环境很是高雅。临毕业全班去一小城实习，恰逢SARS肆虐，终日困坐招待所中，着实体验了一把王一生马拉松大战的感觉，经常从早上七点战至夜里十点，棋艺渐退之余，嘴上都不饶人，输了就充满鄙视地来上一句“竟无语凝噎”，那意思是败给你这种水平的家伙我真该冲着墙哭一场。然而返程前最后一盘下完，却是默默无语。大学时光就像这场SARS一样，匆匆过去。

　　后来忽然想试着写个长篇，其中有一章就叫做“棋魔”。写完后忽然觉得眼熟，赶紧找出自己买来一直没看的新版《棋王》重温一遍，感觉受其毒害太深，有些情节和文字本已经淡忘了，却在自己的笔下不自觉模仿起来，觉得很糟糕。现在重看起来，那结局虽突兀却挺不错——

　　那瓜子儿脸的人看上去年龄和大家相仿，不知他如何清楚上辈人的事情。他毫不示弱地把脸凑近尉迟说：“我说你和你老子一样，永远别想下出什么名堂！”他那眼神依旧灵动无比，几乎揽尽了天下可以表示蔑视的目光。

　　除了尉迟，一屋子的人都被他的态度惊呆了。

　　尉迟忽然矮下身子，从床底下摸出一物朝那人脑袋砸去。那人离他太近，变生突然，待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扑面而至时已经躲不开。

　　一声惨叫伴着尉迟的低吼，一片鲜红的东西散了一空，那瓜子脸直摔上墙，又歪倒在地上，满脸红色的……大家定睛看去，居然是一个小地雷西瓜碎在他头上，红色的瓜瓤淌了一脸，那些淌下来的黑黑瓜籽倒像极了他脸的形状。这完美的一击配合着宿舍坚硬墙壁的撞击使挑衅者当时就不醒人事。

　　大家七手八脚把那人抬去医院的时候，小米回头看了尉迟一眼。他爬上了窗台面向着远远的海，被暖风吹得猎猎飘动的衣服包裹着高瘦的身子，仿佛大旗伸展。

　　他向着那方向狂叫着，像只困居城市已经太久的狼向往着旷野。

　　……

　　第三次是个惊喜，不久前豆瓣好友盖兄归家，赠予一册台北大地版的《棋王、树王、孩子王》，虽然仍旧是老三篇，但还是让我惊喜莫名。二十年来辨是非，虽然心境还努力保持在少年时代，然而终究深陷生活和阅读的沼泽日深。竖排对我来说并无影响，但这一遍我读得极慢，熟悉的情节和陌生的字句滑过鼻尖，竟然丝毫不夹杂时代的臭气。我惊讶于自己儿时判断的准确，他首先写出了好的故事，然后描述了特殊境遇下人们并不特殊的状态与反应，至于批判和讽世的任务且留给评论家的毒眼。难怪钟阿城在自序中虽然含蓄地表达着对当年创作经验与境遇的不满，但后来却也不再偏重小说，因为“三个时期各有一篇，足够了。其他的，重复了，不应该再发”，依我看并非重复，而是杰出作品具有强排斥性，连作者自己的创作欲望都会在震撼中被掐灭。

　　书读完不久，传来阿芳父亲突然离世的消息。他正是最旧的那本《棋王》的主人。虽非亲属，但壮年离世这种事情总是让人心悸，何况是曾与自己相熟的父辈。回想一年多前他在儿子婚礼上的音容笑貌，忽然感觉每个人都像故事中的人物，被自己最后一次演出耗尽了心力。

　　名叫《棋王》的电影看过两部，1988年大陆的那部曾经看过，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故事虽然极近似，谢园的表演也还到位，但整个屏幕仿佛被遮了块布，乌漆墨黑。如今重看一遍，感觉更糕，不知道它专注的是什么事情，影像化的优势未得张扬，文字本身的味道倒不见了。也许拿来《边城》的剧本套上倒更合适些。

　　三年后港版《棋王》出炉，乍看仿佛一堆精灵古怪的电影人搞出的一个玩笑，可离开一段距离再看反倒觉得气场十足。两部内容毫无瓜葛的小说（张系国的《棋王》同样入选了那个百强榜单）就因为名字撞车，徐老怪梁老邪们就生生地把它们编排进了同一部电影，上演了一出古今交错，现实与虚幻交织的怪戏。然而抛去癫狂挑衅的细节，钟阿城的《棋王》部分竟是极忠实于原著，虽然拍得漫画风格十足，但这反倒接近了小说放大特殊环境中人的生存状态的本意。张系国部分如果单拿出来毫无特色，但二者硬对接之后便能感到一股勇猛之气，这倒与当时沸腾状态的台湾气场相合。

　　虽然影片结尾处的牵手画蛇添足，但开篇便将疯狂场景与前卫歌曲的对接，这才是影像能够让人振奋之处：“每一次闭上了眼就想到了你，你象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在这批判斗争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要学习保护自己，让我相信你的忠贞”。

　　写了这么多只为了说明一件事情，《棋王》对作者本人，对我，对千千万万人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是一个讲故事的标准，是一次对不为五斗米写作者的终极奖赏。

　　作者自言：“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正是当代中国的出版的黑暗时期，所以从习作开始，就没有养成为发表而写作的良好习惯”。这更像是自夸。当今得到出版的小说倒是多如蚊卵，然而大半都如《树王》中的知青伐树队，几乎不顾羞耻地要把中文的荫蔽全数砍杀干净，迎来更加黑暗的时代。

　　总字数：2508
　　作者：小米=qdmimi
　　链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5276823/

烟雨红尘

好像电影也比较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