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弗的时时刻刻里——《阿弗小传》

书呆熊

　　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由于女性主义批评的兴盛和后现代主义重审现代主义之潮流的泛起，弗吉尼亚•伍尔芙大概是世界范围内最受关注的经典作家。她的每部作品，甚至包括书信和日记，都成为评论家和研究者的精华文本，围绕它们衍生而出的论文和专著浩如烟海。当时还在学校读书的我，也不免贡献了几个小水滴，并且还起意要翻译她的某本书。《阿弗小传》译稿交到出版社时，编辑惊呼，啊，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这本书！巧不？

　　进入新千年，一部以伍尔芙为主人公之一的获奖小说和由它改编而成的电影《时时刻刻》甚至让外国文学读者群以外的人也熟知了她的名字，以及妮柯尔•基德曼贴了假鼻子演绎出来的她的形象。莱斯利•斯蒂芬美丽的女儿，家学渊源和家族性精神疾患的继承者，不惜一切代价追求自我真相和生命意义的文学先锋，其作品展现出来的写作主题，正如电影的表面情节一般，是死亡、疯狂和每个人在对于生活庸常的留恋与抗拒中走过的心路和不同抵达。然而熟读她作品的人都知道，是这样，但其中复杂而微妙的内蕴却无法如此简单地被表述。

　　作为提倡向内心看的现代主义者，位于意识隐秘地带的潜意识无疑是她力求再现的对象。但在这里，语言是无用的，是一种暴力工具，会摧毁潜藏其下的象征。要获得完全的真相，最终要摈弃语言。伍尔芙穷其一生，都在与这个语言悖论注定的叙述困境搏斗，为寻找对应此刻的一个完美的字词而耗尽心力。正如在生活里，罹患忧郁症的她，始终在与死亡冲动搏斗。那片多次出现在她作品里的游鱼潜藏的朦胧水域，既是语言无法触及、包含自我真相的潜意识，也是时时引诱她中断日常生活无意义的延续，扑向死亡换取生命的完整感的诱惑之地。她的写作和生活是融为一体的，决定了她对于真相和意义的追寻也是极致的。某种意义上精神疾患成就了她的创作，创作也加速了她的选择进程。

　　在这样一个令人敬畏又惹人怜惜的伍尔芙的作品集合里，《阿弗小传》是一本奇异的小书。它是她最轻松谐趣的作品，是一封情书和一个玩笑，如今成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的狗狗传记，在她从众多代表作中显露出的优美然而精深犀利的一面之外，让我们窥得一个幽默可亲的笑容。最关键的是，进入到小狗阿弗的时时刻刻里的伍尔芙，一次都没有提到鱼的意象。因为，阿弗是不通言语的，伍尔芙也得以暂时避开其他小说里必须直面的叙述困境，以及它对应的放弃冲动。

　　阿弗是一条红色纯种可卡犬，从小被当做礼物送给卧病在床的女诗人伊利莎白•巴芮特小姐。聪明、活泼而忠诚的阿弗成为巴芮特小姐许多年里的亲密伙伴，情感的慰藉。他是须臾不离她左右的温暖源泉，是她恍惚中的潘神。她将他写入信笺，写入诗篇。后来，巴芮特小姐遇到了仰慕她才华的诗人勃朗宁先生，那个拯救她生活的人。在爱情力量的作用下，她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并与勃朗宁先生一起私奔，逃离不许儿女结婚的古怪父亲和沉闷都市伦敦，到意大利开始了自由自在，亲近自然的生活。阿弗呢，自然是这生命奇迹和爱情传奇的见证者。跟随主人经历种种变迁，享受过放纵或安逸的生活之后，阿弗终老于意大利，安眠于主人屋宅之下。

　　伍尔芙选择为小狗阿弗立传，也非偶然。她本人是个爱狗者，有一条狗名叫平卡，来自她的女朋友小说家维塔-萨克维尔。伍尔芙甚至将平卡的头像作为她和丈夫经营的霍加思出版社的标志。而阿弗的女主人勃朗宁夫人则是以考察妇女写作的历史与现状为己任的伍尔芙密切关注的前辈作家。她熟读她的作品并写下过评论，也因此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阿弗。在写作中一惯求新求变的她，选取一个新鲜视角并非意外之事。构想这个关于一条狗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也有表达对出门远行的女友的思念之意。

　　这是一个平和而令人安心的故事。叙述的调子诙谐而机智。叙事的手法依然用到她所开创和惯用的意识流技巧。全知、女主人和小狗等多重视角并行，拓展了故事的空间感。体例上完整戏仿当时经典传记的制式。在时代背景和环境事件的设置上，伍尔芙力求真实，实践她著名的蛛网理论：小说应该像张蛛网，与生活既四角粘连，又整体超越。

　　虽然阿弗的主人如此显赫，伍尔芙并未将《阿弗小传》写成一本狗视角的《勃朗宁夫妇轶事》，将阿弗变成一个活在主人传奇中的扁平影子，而是俯下身去，力求以与狗狗水平的视线来展现情节、推进故事，塑造一个立体的、有着细腻情感和独特个性的小动物形象。阿弗，在伍尔芙偶然展露的玄思中，不仅外貌上与主人神似，还是她潜藏一面的完备展现，他们是有着神秘关联的两个宇宙中的生灵。

　　当然，无论如何客观和俯底视角，以伍尔芙的语言临摹出来的小狗阿弗的意识流，无疑仍带有作者本人的气息和印记，表明了她的思想和观点。所以，《卫报》有评论说，阿弗就是毛绒版的伍尔芙。通过一条小狗幸运而不乏小波小澜的一生，我们看到了轻松状态下的伍尔芙。游走在阿弗的时时刻刻里的她，相比通常情况下，那个严肃执着到令读者揪心的先锋派作家，这是美人从她致命的事业里抽身出来，向我们回眸并顽皮一笑的罕见时刻，因而更令爱她了解她的读者动容。

　　所以，这部小传在她的当世，成为她最受欢迎和最畅销的作品。而现在，评论者说，这是阅读她的最佳入门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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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全本书店 评论 《阿弗小传》https://book.douban.com/review/5219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