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悲凉的清晰《西方政治传统：近代自由主义之发展》

劫天下

在之前看过的西方政治思想综述的册子中，还没有哪本像这一本一样脉络清晰。
这样的著作并不好写。因为不是自己的一家之言，所以很容易写得缺乏观点，罗列他人意见，像拼凑的杂烩，充斥着各种大段引语，让作者躲藏，回避了书写者的责任。同时也有着内容取舍的困难，历史上的思想家太多，选取多少人和多少流派纯粹在于程度的线划在哪里。以简洁为目标，难免简化了斗争和历史；以丰富为目标，又难免让反复的过程遮了视线。这个问题是如此难以权衡，即使是前两年火起来的《大转型》，也在后半部分陷入细节的纠缠，失了整体线路。
但这两个问题在这本小册子中都精妙地克服了。它的观点是如此鲜明：自由主义作为一种最后被各方接受的方案，即使它的困难和危险如此多，但作者还是在字里行间明白地表示了自己对其青睐的理由。而它的脉络又是如此清晰：从宗教瓦解到启蒙到君主的回归到社会主义到宪政妥协的艺术，通常被人们在口中混为一谈的“现代化”的几百年在作者的拆解中化成清晰而不重合的几个阶段，如同麻花辫，一股一股交缠而不乱。

对我来说，这个小册子有价值的地方在于用明确的言语界定了一些概念，通常客观冷静，毫不故弄玄虚。
很多人（包括曾经的我自己）谈起西方主义的时候，往往笼统地说是个人、理性、自由主义，这或许是因为现实中国的背景所致，仿佛与家天下和共产主义对立的都是一回事，都叫做西方，然而实际上这并不是正确的说法：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不仅仅是不一样的观念，而且甚至是不同层次上的观念。
去年在看《自由主义中立性及其敌人》的时候就曾意识到这个问题。当时我发现自由主义者争论的问题并不是个人行动和自由市场问题，而是真理与真理的沟通问题。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概念混淆：自由市场和自由协商是两回事，前者是启蒙理性主义的关心，而后者才属于自由主义。
在沃特金斯的书里，他勾勒了三种互相对峙、互不承认、互不妥协、分属不同阶级的哲学：
                      启蒙理性主义
                      保守主义
                      社会主义
这三种主义如三足鼎立，各自宣称自己才是人类的终极真理和人间天国，而自由主义的诞生是对三种阶级的同时承认。它不从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它只协调它们。它不是任何教义，而是对教义沟通的哲学。它不信排他的纯粹，它信同时存在的协调。

悲凉的一笔是写到极权主义的部分。
沃特金斯书写了独裁的极权主义出现的几种思想传统：
         杀死所有异教徒的圣战精神
         殖民地管理者式的蔑视劣等族群思想
         波西米亚式知识分子希望凭个人魅力来统治的欲望
         对社会灰心失望的中下层希望靠精英获得拯救的希望
         极端民族主义和对战争荣光的记取
他非常坦诚地承认了极权主义和自由主义一母同胎的内在联系，承认了西方传统内部蕴含的极权主义思想源头，同时也清楚地记述了布尔什维克采取许诺未来的策略与法西斯从共产党做法中吸取精髓并改变的过程，将整个极权主义的诞生与迅速传播描述得清楚而充满不可抗拒的必然特性。在所有那些社会的历史的知识分子个人的因素中，几乎没有什么是极端偶然的一次性因素，所有曾经出现的都仍会出现，所有已经发生的都仍然可能发生。
沃特金斯说这是自由主义需要自我反思和改进的最大问题，而在地球的另一端，我们也不得不告诉自己，这也是我们需要反思改进和避免的现实的最大危机。因为极权主义不仅仅是对外族的屠杀，更是对所有内部成员的绝对清洗。用某些幻梦的荣光，换取无止境的现实的妥协。
在上面五种因素中，在没有圣战传统和殖民传统的国度，想要自己避免法西斯化，需要抵抗后三种诱惑：
            天才人物抵抗被个人崇拜的诱惑
            弱小平庸者抵抗被英雄拯救的诱惑
            整个国度抵抗征服其他民族的诱惑
只有看到这几千年的历史，才会明白这三种诱惑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如果没有强者的沉静、弱者的自强和整个民族的宽厚，几乎不可能克服这些强如撒旦的诱惑，而以现代军事舆论和管理体制为基础，怎样强大的极权帝国都仍然有可能破土而出。

在最后一章写到自由主义的困难时，作者点明了宗教衰微之后世俗化的根本困境。他和从前的歌德等人相似，把古老中国的儒家传统当做解决问题的良好楷模。他列举了自由主义发展的种种问题和可能的路径，充满自觉的理论探索。这是一种对比，对比相应的缺失。作为楷模的中国文明本身，对这些问题的自觉却远远落在了借鉴者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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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郝景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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