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野兽和烈火般的深绿色

lsp2170607

　　第一章《素食者》是患者英惠丈夫的视角，是最冷漠的，可能也是东亚女性们看的最心有戚戚焉的。可能因为这个原因，目前的大部分书评都聚焦于这一章（也有一种可能是很多人只看了和书名同名的这一章）。

　　这节里有一种男权世界里很讽刺的恐怖谷效应。即男人希望妻子“非人化”，越非人他越满意。但等妻子的“非人化”一旦超过了某一个界限，他又觉得很恐怖很不能接受了。

　　书里的这个丈夫，理想中的妻子并非一个活物。

　　她不需要有生命力，死气沉沉，沉默寡言最好。也不需要像活人一样，有自己的思想，爱好，困惑，喜悲，脾气。 她像一台这个阶层的男人买得起的，物美价廉结实耐用的家电最好，能照顾好自己的饮食起居就行。

　　所以一开始，男人对这样一个满足这些条件的妻子是很满意的。 但突然有一天，妻子开始不再吃肉，这打破了那条人与非人的界限。

　　在这个男的看来，死气沉沉，毫无存在感，但符合社会规训的妻子是没有问题的，还算是个人，而一个不吃肉，益发消瘦的妻子则离人类更远一些——主要还是因为她远离了社会标准和规训。

　　因为这个社会对活人的规训就是茁壮而健康，食欲性欲上进心宜人度等一切因素，都按照社会常规“正常人”的标准来设置的，对女人的规训则更严苛琐碎。

　　这个连肉都不吃，不在乎一切社会规范的老婆是脱轨的，过了那个恐怖值的奇点的。

　　尤其尤其尤其，让男人彻底无法接受的，是妻子不吃肉 ，是源于妻子做了一些他根本不懂（或不屑于去懂）的噩梦。

　　也就是说，妻子这个不吃肉，“不做人”的行为，并非源于某种外力不可因素（比如生病），而被动发起的。而完全是由妻子强大的主观意愿而驱动——偏偏这主观意愿他不懂或不屑于去懂。

　　由主观意愿驱动，就意味着这个已经“不做人”，非人化的女人，偏偏又有了人最重要的自由意志。

　　那这个女人到底是人不是人？

　　整个过程反转又反转，矛盾又矛盾，一个不肯往老婆身上花任何心思的男人根本接收不了这些，于是气急败坏地宕机了。

　　毕竟以他的认知，只能像困惑“这台好好的洗衣机怎么就坏掉了”一样困惑于妻子的剧变。从后面的篇章得知，最后他也像抛弃一台坏掉的洗衣机一样，毫无挂碍地抛弃了她。

　　第二章《胎记》是姐夫的视角，颇带有迷惑性，一不小心就会被解读为某种美好的性爱过程。

　　姐夫是个不太得志，基本算是吃软饭的艺术家，他的原生家庭都是医生律师，自己出来搞了艺术，他自己就是不符合社会规训的典范。

　　所以他不像妹夫那样，那么看重女性的功能性或是否符合社会规范——但虽然嘴上没这么说，身体可是很诚实地找了最宜家宜室，又能赚钱开店，甚至还愿意养软饭男的2.0大女主当老婆。

　　和妹夫心无挂碍地剥削着老婆不同，他是有点地愧疚地剥削着老婆仁惠，但又能理解和恋慕着小姨子英惠身上那种独特的，属于神秘的自然，但背离人类社会的独特生命力。

　　他深深被这生命力所吸引，所迷惑，但对其了解不深，并不知其中的危险和破坏力，却一厢情愿地只想占有这生命力美好的那一面。

　　想占有，但又不能直说，只能搞一套复杂流程偷偷摸摸占有，中间甚至还想找另一个人男人来代为执行，帮自己背负道德罪孽——这个男的一直就是这么心口不一，不自量力，既要又要且要。

　　他看上去似乎没有妹夫那么冷漠邪恶，但其实他们是男权社会两种常见的害人精，只是风格不同。

　　那种对小姨子的无限恋慕，本质是一种男凝，男凝最容易和欣赏混淆了，其实也很好区分：在这个过程中，他是否有尊重过小姨子作为一个人的个人意志。

　　病人英惠几乎是被他做贼一样哄骗着来拍摄的，全程他只是给英惠给各种指示：脱下衣服，翻身，抬手，接受男人在自己身上画画，接受另一个陌生男人的性侵。

　　笔本来就有生殖器隐喻，这个用笔在女性身上绘画书写的行为，可以追溯到任何一个文化里的古老春宫中。对女性身体的书写，描绘，印记，这些和射精并无太大不同，是同一套对女性占有的行为。

　　这个过程对操作者，即姐夫，是如此舒适解压，但对应的，作为画布的英惠则完全是一个客体。 那些在他心里激荡不已的关于英惠的各种美感解释，他也没有和英惠交流吐露过——何必跟客体真心交流？

　　最后这个首鼠两端，矛盾不已的男人，像个玩火又不会用灭火器的的孩子一样，搞砸了一切。

　　《树火》是从姐姐仁惠的视角来讲述的。这章是我最喜欢的一章（但很多人好像最喜欢第二章，所以我说那章有迷惑性啊！）。

　　姐姐这一章稍显晦涩，女性命运共同体，男权家庭对每代人的戕害，东亚女性高发的抑郁躯体化，这些可以大书特书的话题，其实轻轻一带就过去了，淡若微风。

　　姐姐这种在外界看来完美无缺，恪守女人的一切美德的女人，她的生活却状如地狱，曾经数次尝试自杀，人到中年产生了“自己从没真的活过”的念头，以上这么多沉重的东西，都是轻轻一带，一滴雨或泪落下了，又融化在海里。

　　这章反而花了很多笔墨描写一种很抽象的东西：姐姐对妹妹那充满魔性的生命力的洞察，所以这一段艺术性最强。

　　她们是两类不同的女性，仁惠就是妹夫渴慕的那种完全符合社会规训的，无可指摘的女人——所以妹夫才对她有性幻想。所以她也无法完全理解妹妹，但在所有人中，只有她最接近了妹妹那深绿色的内心深处。

　　这一章的底色是属于森林的深绿色。这段用了大量笔墨来描述深绿色的密林冰炭同炉的魅力：看似充满生机，但实则冰冷阴森，那是“绿色的火”，又冷又灼人。

　　韩江在后记中表示，她写这个故事的原因是“某个漆黑的夜晚，我在等公交车时无意间碰触到了路边的大树，树皮潮湿的触感就像冰冷的火一样烧伤了我的手心。”冰冷的火，这就是森林和深绿色的魔力，既是创造者，也是毁灭者。

　　姐夫感受到的绿色是轻盈的，滋润的一面，但姐姐感受到了的则是它深渊，愤怒的一面。

　　她开始很害怕，森林对她而言只是妹妹在精神病院出走后逃离的地方，她很难想象妹妹在雨夜中置于这满山的冰冷的火里，会是如何恐怖。

　　但在一次又一次探望妹妹的过程中，目睹妹妹如何越来越像植物而不是动物的过程中，因为女性命运共同体，因为同样的成长经历，她神迹般地感受到了妹妹的痛苦，甚至逐渐理解了丈夫的痛苦的过程中，在不断反思自己的成长经历，不幸福的婚姻，探寻自己痛苦来源的过程中，她又无法不被这种绿色所捕获。

　　故事的最后，她似乎已经能和这绿色安然相对——这和水泥灰色的现代文明和人类社会格格不入的，原始的，野兽般的绿色。

　　三个篇章里，并没有属于当事人也就是英惠的自述篇章。她极少的自述散落在这三个篇章里，世界沉默如迷，引起她不吃肉的那些噩梦，晦涩又模糊，很难解读。

　　也许她是在躲避自古以来就笼罩在这个世界上嗜血杀戮的恶灵，这种恶灵也随风潜入夜，融化在这个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但与其说这是恶灵，不如说这是支撑着人类社会的某种最深层规则。

　　连没什么文化的岳母，在发现女儿不吃肉时，平地起惊雷地喊出了一句这个世界的本质：“今天你不吃肉，明天他们就会吃掉你。”

　　总字数：2459
　　作者：囧之女神daisy
　　链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3436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