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黑暗的心》的现代主义批评

鸿田

　　《黑暗的心》是一部简单的拜火教小说，光明与黑暗的斗争贯穿了始终，构成了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而这场斗争的结果，死亡与遗忘，指明了自身的毫无意义，只有依靠谎言与欺骗才能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对立无处不在，首要的是文明世界与黑暗之心的对立，殖民者占据的海岸与贸易站是两者斗争的战场。我们可以看到贸易站与包裹着他的黑暗丛林，唯利是图的冒险者与被文明欺压的当地黑人之间的对立。这场斗争无情地影响了双方，白人出于气候大规模地生病，黑人出于文明的劳作躲在树荫下发出临死前的叹息。

　　在这里，康拉德对双方的刻画太过于脸谱化。白人骄横，贪婪，而黑人则是愚昧。他对这场斗争给黑人的影响描写的也不够确实，比如他写道在船上服役的黑人工人学会了操作机器，但却将机器视作是有法力的神灵化身。以及他们依然保留着吃人肉的传统，这一点可以认为是出于作者无聊的想像，况且这样写对于强调四周恐怖的黑暗森林所具有的可怕力量也毫无帮助。当白人马洛，也就是我们的叙述者经历这场斗争时，内心的挣扎取代了实际的疾病与死亡。他飘飞的思绪无时无刻不被作为文明世界爪牙的贸易站和四周无边的黑暗森林所占据。事物在他的感受中，变形，仿佛具有了生命。

　　至于这篇小说的现代主义色彩主要体现在马洛对黑暗的四周及其所具有的力量的叙述之中。外部环境在现代主义文学中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仅仅作为被描述的客体，或在古典小说中为情节的发展提供一个场地。现代主义文学借助对环境的描写，将人类感知的触手伸进了大自然的深处。由此既发现了新的主题，也开辟出了人类感受世界的新的方式，抵达了新的深度。自从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外部环境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去干预小说的发展，影响人类主体的感受与行动。与其说是场地，外部环境成了故事产生、发展、收尾所依赖的迷雾一般的背景，它的色彩就成了故事的整个基调。

　　古典与现代小说都关注外部环境，也关注人物的心理意识活动，性格塑造与情节的推进，只不过两者进行的方式有所不同。以心理意识活动来说，早期德国的心理小说中对心理活动的分析非常有条理，各种想法按照当前的事件轴组织在一起，前后连贯，目的清晰。而现代小说的心理分析则更多地带有外部事物的色彩，因而也更为混乱。它不再局限于与外界分开的人的内部，不再拘泥于高高在上的理性与主观，而是注重处理外部环境与叙述者共同产生的“感受”。在这种感受中，我们体验到了内心与外部世界共有的混乱，多变的印象飞掠而过。现代主义文学依旧使用对人物外观，言语与行为的描写去塑造人物。再一次，感受在此处登场，被描写的对象哪怕是人也和外部世界的力量混不可分，他成了外部世界的一个普通部分。

　　像在《黑暗的心》中，开篇描写骄横的白人与奄奄一息的黑人劳工那样，他们的作用仅仅是为了表现感受。在小说的结尾，当汽船回航时，一个野性的女人来到河边，在马洛看来，她不过是那个有着丰饶而神秘的巨大躯体的晦涩而热烈的灵魂所限出来的形象而已。不像古典小说那样严格地遵守时间地点人物的三一律，现代主义小说在叙事方面确实享有更大的灵活性。这一点在《黑暗的心》中表现的不够明显，读者可以自行参照福克纳的小说加以领会。以《黑暗的心》为例，整个故事可以分为一下几个阶段：

　　自我介绍-来非洲前的经过-抵达非洲海岸-贸易站-修船期间见闻-溯河而上的经过-遭遇库尔兹-返航-归国。

　　叙述只有在很少被插叙与引用打断，要不是充满了各种“感受”，整个叙述还能更加连贯清楚。如果康拉德是个足够高明的作家的话，他就会单单使用事件及其背景将各种感受拼接在一起。就像哈代在《还乡》中所做的那样，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卫塞克斯荒原，而这些事件也是为荒原本身的力量所推动产生的，因此可以回溯地对荒原力量做出说明。与哈代相比，康拉德对四周的黑暗森林，它的神秘与可怖，它的强大力量的直接描写过多了些。且作品的主要意图在一开始就已经揭晓，如果没有用叙事建构出的强烈故事性，很难将读者的注意力维持在较高的水平。

　　感受既是强烈的，也是多变的，借助感受，黑暗森林，河水，贸易站与各色人物都围绕着故事的基调-------光明与黑暗的斗争----共振着，鉴于故事发生在黑暗之心，光明居于下风。西方社会，可以称之为光明或文明，是虚伪的，而非洲深处的力量却是可怕的。前者的代表是航海办公室里那个冷漠的打毛线的女人，和医生以及各种高谈进步的妇女，在非洲他的代表便是“经理”，汽船与汽笛火枪。而后者的代表则是可怜的，被文明愚弄折磨的黑人，库尔兹与他的传说，黑暗里传来的呼啸与长矛，还有那个行走在河边的女人。

　　我们在下文将要见到，西方社会如何建立在虚伪之上，而黑色非洲如何继续保持黑暗。我们有理由假设书中人物的健康状况直接反映了光明与黑暗之间势力的此消彼长。海岸，黑暗势力败退的地方，黑人劳工像苍蝇一样大批死亡，这是黑色非洲堕落的代表，也是其力量衰退的标志。溯源而上直到黑暗之心，两岸的贸易站里白人们经常生病，就连库尔兹也生了两场大病。至于那位经理，他的健康应该归结于他强烈的贪婪和缺乏感受力，也就意味着有“光明”护体。对外部黑暗势力的态度，接受还是抵抗，双方斗争的程度直接决定了“战场”的健康。和库尔兹一起的俄国人代表了另一种状况，光明与黑暗达成了某种平衡。他既可以健康地单独生活在丛林中，也会说英语，能阅读因毫无想象力而具有美感的《航海手册》。

　　全篇的结尾揭示出了这场斗争的实质，毫无意义，不是不重要，而是无法解读，斗争的喧嚣带不来任何教益。这里同样包含了一场对立，河边女人与库尔兹的未婚妻代表各自的世界进行了一场末日决战。库尔兹顺流而下越久，体内被黑暗赋予的力量就越弱，于是他开始谈论自己的计划，贸易站，象牙，等等屁话。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那个指挥黑人用长矛向汽船发起攻击的黑暗之子的影子。“可怕啊可怕”这句临终遗言应该是属于他们刚刚出逃的黑暗与河边的女人的。从唯有她不害怕汽笛来看，她是黑暗力量最佳的代表，是另一种秩序的化身，以至于文明人马洛能意识到她的力量却不能理解她的行动。但是当他回到西方社会，见到了库尔兹的未婚妻。为了拯救她的灵魂，马洛说了谎话，于是也成了自己所看不起的那种人。

　　因为一次谎言，一次虚伪，西方文明得以继续存在下去，库尔兹将在这个世界里被人记住再被遗忘。他的未婚妻自认为最了解他，可我们那些关于彼岸的知识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当她说要永远记住库尔兹，靠他活下去时，实际上那真正要被记住的东西已经从光明的指缝里溜走了。马洛如何能和她谈论黑暗，正如他不能揭穿妇女们关于进步，平等的美梦一样。正午时分也是阴影最浓重的时刻，真的太黑暗了，当马洛向怜悯屈服的时候，他也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流入广阔无边的黑暗的心。

　　总字数：2459
　　作者：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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