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物的立体性，纸片人的应用与《悲惨世界》的伟大

牛妞

　　写在前面：这是我本人对于写作和鉴赏的一点点私人的小观点，仅供大家参考，欢迎批评，绝不权威。本文同时发表于本人的知乎帐号上:如何把人物写得立体？

　　我的写作水平并不好。今天在和人讨论的过程中，谈到了虚拟人物的立体感这个话题，以及怎样的人物是纸片人这个话题。我觉得很多人对于人物的“立体感”，是有非常错误的认知的。在开始谈什么是人物的立体感，如何写出人物的立体感之前，我想先谈一谈什么不是人物的立体感。我认为：

　　充满矛盾和冲突的人设不是人物的立体感。塑造一个typical的人物，比如高大英俊，聪明绝顶，正义善良，勇敢无畏……集一切英雄要素于一身，如超人，蝙蝠侠;与塑造一个反typical的人物，比如一拳超人里无比强大的秃头，《巴黎圣母院》里内心纯洁如天使而外表丑陋不看的卡西莫多。这都能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都有可能成为非常成功的人物塑造，并非只有正面素质而没有负面素质的人物，就不可以是一个立体的人物了。

　　由于剧情的推进而改变了立场，从“好人”变成“坏人”，或者从“坏人”变成“好人”，不是人物的立体感。比如热血漫当中非常常见的，被打败以后莫名其妙没有被消灭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加入主角团当喽罗的旧boss们。这和立体感没有任何关系，这只是在媚俗地讨好观众而已。

　　那么，什么才是人物的立体感呢？我想，简单的表述是，一个立体的人物真实地存在于一部小说中，是一个完完全全可以跳出书本，变成真实人类的人物。他有他自己的动机，秉性，经历，优缺点，悲欢，可能始终坚持做对的事，但总也会有犹豫的时候;可能始终是在作恶，但也可以对自己的行为怀着厌恶，悔恨和恐惧。要写出立体的人物，没有任何捷径，唯有对人，对人性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洞若观火的把握才能做到。而且，我认为很有趣的是，纸片般单薄的样板人物却也有他们自己的妙用，绝不能因为一个人物很单薄，就认为这部作品不好，不够优秀，有时候，一个单薄的样板人物能够使得作品比没有样板人物要来得更加优秀一些。这里我想以《悲惨世界》这部世界一流的杰作作为案例，来进行分析和解说。

　　《悲惨世界》里的埃坡妮这个小姑娘，一个受尽命运凌辱的女人，丧失了自尊和良知的女人，低到尘埃里，却在她的心底始终藏着最后一颗金砂，在遇到爱情的时候，那颗金砂冲破了所有尘埃，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那光芒或许不为人知，它所为之发出光芒的马吕斯或许根本配不上这美好，但我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它，记住了埃泼妮的爱情。作为一个人，你可以完完全全地领会她，她既不是善良的，也不是邪恶的，她是真实的，自我的，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你站在她的位置上，会感受到与冲击在她身上一样的，人类共通的感情，在冲击着你。

　　再比如马吕斯，这个人物，你要说他伟大，或者有高尚的革命理想，其实完全谈不上。甚至于，我认为马吕斯不过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因为“岳父”过去不光彩的经历，就有心逼迫他与“爱女”骨肉分离，对死亡的革命战友也没有任何追悼的心思，对那个深爱自己的老古董外公也是暴虐过甚。但他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想法，都是那么地可以理解，他就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自以为善良，正直，也做过一些好事，也没有意做过什么特别大的坏事，但自私，自我中心，意志不坚定，为了爱情选择轻生，却连为了爱情为他献出生命的爱坡妮都不曾好好地注意到。就是这么一个人物，他身上没有什么“戏剧化的冲突”，也没什么“从正义到邪恶”或者反之的转变，但是他的人物形象立体丰满，呼之欲出，他的所作所为都那么地让人能够理解，甚至时不时能够让你想起自己——雨果对马吕斯在瞒着冉阿让偷偷恋爱中的表现的形容：“小心起来鬼鬼祟祟，大胆起来又笨手笨脚”——简直让人拍案叫绝，放声大笑中又不得不承认，如此传神而妥贴的描述真是没谁了。这样的“立体”，这样身临其境的描绘，有任何可以抵达的捷径吗？我决不承认。

　　再说一说《悲惨世界》中的“纸片人”，“工具人”，如沙威和冉阿让。他们都是极为重要的角色，是这部小说的核心动机。他们不是人，而是被具象化的，被作为人来展现的概念。冉阿让代表的是彻底悔过的恶，是悔过的极致，也就是善的极致，他无坚不摧，屹立不倒，只会在一件事物面前吃瘪——那就是代表着法律及其背后的绝对正义的沙威。沙威和冉阿让作为两个对立的概念存在，无论冉阿让如何隐藏自己，如何金蝉脱壳，沙威永远能够找到他，碾压他，把他从上一个成就中赶走，逼迫他走向下一个等待他去成就，等待他去拯救的世界。他们是《悲惨世界》这部恢宏壮阔的剧本中的两个主要动机，正向动机负责将一切拯救，而负向动机则负责驱赶正向动机向前推进。他们都有着你所无法理解的全能性和坚不可摧性——他们是概念，而书中其他有血有肉的人围绕在这些概念的周围，上演了一出出生动而真实的人间悲喜剧。

　　相比于沙威，冉阿让还是有“人”的一面的，他在面临珂赛特和马吕斯的爱情时，一时之间，他彻底地崩溃了，他诅咒命运，想要逼迫珂赛特随自己离开法国，离开马吕斯，想要贪婪地独占珂赛特这颗不可能永远属于他的，年轻的灵魂。这里他显露出了真实的人性，显示出了在面对冲突时痛苦的挣扎。

　　而沙威则更加去人性化，他永远毫无畏惧，而且是所有罪恶和龌龊所恐惧的对象，他永远坚不可摧，不可击垮。当恶棍们向他举起枪和刀的时候，他甚至不屑一顾，轻易地就将罪犯彻底制服了——这怎么可能是个人？他目光如炬，无论冉阿让躲到哪里，躲得多么好，多么完美，他都能够再次把冉阿让找到并且迫使他经受新的磨砺和苦难。作为故事的一个动机，他直到冉阿让彻底向他投降的时候，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才因为其内在逻辑的不可调和性，彻底崩溃了——再次强调一遍，沙威根本不是一个人，他是《悲惨世界》里一个完美的戏剧动机，他的存在是必要的，精彩的。而他自身是典型化的，象征性的和缺乏作为“人”的深度的。最后沙威自杀前的挣扎是作者对“绝对正义”的法律提出的质问，是对王侯制定法律替天行道的傲慢所提出的警醒，处于人世间的正义如果不知反省而视自身为绝对的，不可违抗的和永远正确的，那么它必然走向自己的反面而迟早要面临彻底的质问和否定。

　　《悲惨世界》中，纸片人，概念的化身作为主干，作为不可抗拒的洪流，推进着故事的进展，裹胁着那些意志薄弱却不乏闪光点的普通人们，使得整个作品既充满了对最普通的人类和人性深切的关怀，又不失对最宏大最深刻的议题的严肃探讨。“纸片人”和“立体的人”在其中各司其职，各得其位，在我读过的所有作品中，实在是最优秀，最完美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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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苏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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