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恐惧感、孤独感与无力感

ThomasVan

　　古龙作品那么多，读过的毕竟是少数，读过之后还想读的就更是少之又少。只有这一部读了整整四遍，因其清冷而浓烈，压抑而灿烂，唯美而深邃。

　　也因着字里行间弥漫的恐惧感、孤独感与无力感纠结缠绕，摄人心魄。

　　恐惧感就源于手中的剑。

　　剑非神兵利器，只因握在三少爷手中，凡铁也有了生命，也能够异彩辉煌。书中说三少爷的剑像风一样，没有人知道风从哪里来，也没有人能够避开这一阵风。读书时总是在想，这像风一样的剑法究竟是怎样的，窃以为是一种后发制人速度极快的剑法，因为风可以轻易穿过所有的缝隙，而没有纰漏的剑法只有一种，就是精准地命中对方破绽的剑法，只有后发才能看到对方的破绽，但后发已是慢了一步，若要弥补这慢的一步，接下来要做的就只剩下了快，尽可能地快，快到如疾风一般，瞬间洞穿对面的一丝破绽。所以使用这种剑法的三少爷谢晓峰必然聪慧过人，必然心细如发，最重要的是，当机立断唯快不破。因为这是一种专门针对对方纰漏的剑法，而且速度极快，所以谢晓峰一出手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天涯·明月·刀》中也有同样的情形，即傅红雪杀死萧四无的片段。傅红雪并不想杀死萧四无，甚至已经放过了萧四无三次，但萧四无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刀下。彼时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一遍遍质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人人都想赢，不仅仅因为赢可以扬名天下，更是因为败就意味着死。败就是死，换句话说，赢就是杀人，就是双手沾满血腥。一次两次可以，可是多次呢？整个人大抵就会陷入嗜杀的疯狂，一个人疯狂的时候，他的手就不会再稳定，也就意味着他随时会败会死。因而公子羽得知傅红雪杀死萧四无的消息之后笑着说道：“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天涯·明月·刀》是傅红雪三十七岁时的故事，而《三少爷的剑》中的谢晓峰年龄与他相仿——三十二岁。年少成名，一剑纵横天下的谢晓峰曾经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可是他终究等来了这一刻，心底相似的恐惧与日俱增，日复一日地噬咬折磨着他，因而他才甘愿假死离家，流连酒巷做一个没用的阿吉任人打骂。他隐藏自己的剑法，甚至隐藏自己的武功路数，可他一出手还是免不了要伤人性命，谢晓峰一掌拍碎铁头的脑袋之后，只能痛苦而无声地呐喊“我又杀了人，我为什么又要杀人？”燕十三也有同样的恐惧，第十五剑脱胎于他的夺命十三剑，分明是自己的招式，自己却完全控制不住，就如同亲眼看着自己豢养的一条小蛇变成了毒龙。燕十三的悲剧之处在于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身处决战之中的关键一招，因而他无法收手，所以他只能选择死在自己的剑下。相较于殉剑的燕十三来说，谢晓峰无疑是幸运的，他的剑法目的在于破敌而非致死（燕十三的第十四剑是破敌，第十五剑是致死），而且他很早就成为了天下第一的剑神，因而他能够比燕十三更早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也能够有机会选择逃避。但是无论如何，谢晓峰始终逃不出这个江湖，他免不了要出手，而燕十三虽然死去，而活下来的他却看到了致死的第十五剑，也就是说，这条毒龙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里，不知什么时候会张牙舞爪地将他牢牢控制，就像燕十三在对敌的慌乱中无意识地使出了刚刚学来的谢晓峰的剑法一般。为了避免这一剑流传下来，谢晓峰最终削去了自己双手的拇指，从此不能执剑，想来以后的他应当也不再恐惧了吧。

　　孤独感则来自心中的杀念。

　　杀念来自对于胜利的渴望，对谢晓峰和燕十三来说已经演化为对无上剑法的执念。这种念头沉迷其中的人毫无察觉，而对旁观者来说则不免心惊肉跳。因而第一遍读到燕十三自刎和谢晓峰断指的时候有一种真实的痛感。燕十三和谢晓峰虽然一个急切一个淡漠，但骨子里是完全一样的桀骜。所以燕十三收不住第十五剑，谢晓峰亦不能，唯有两败俱伤，一死一残，自此世上再没有完整的夺命十三剑和风一般的三少爷的剑，怎能不痛彻心扉。而痛过之后，便不觉牵动一个淡淡的微笑。因为他们二人虽然都以悲剧收场，却都走出了心中杀念带来的孤独感。第十五剑是绝技，亦是杀技，即是死技，不仅置对手于死地，自身亦不能幸免，如果说第十四剑是夺命十三剑中最绚烂的一招，那么第十五剑则是最黯淡的一招，绚烂之后，唯有黯淡，天地皆黯，万物俱亡。极致绚丽的第十四剑不能击败谢晓峰，只因这第十四剑不过因着一个并不存在的破绽而生，但是剑神的剑法却是毫无破绽的。而第十五剑不同，生于自身，信手而发，却又顺理成章，是惊艳与枯绝之介，也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死”字，是风也撼不动的死。所以只有这一剑，才能令剑神失色，令谢晓峰的剑成为死剑，令他最终废去了在落魄之时都不放弃过的执剑的手。而同样是这一剑，才能令燕十三心惊，令他走向毁灭。但这何其不是一件幸事，因为他们的心惊使他们终于能够脱离孤独感。谢晓峰和燕十三都是没有朋友的，谢晓峰对老苗子等人始终只有感激而没有友情，燕十三则更不必提，跟他说话较多的也只有一个随时等着他死掉好拿走他的宝剑的乌鸦而已。李寻欢的经历虽然坎坷，但他有朋友，无论是铁传甲还是阿飞还是孙小红，至少他的身边一直都有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而谢晓峰和燕十三则都是沉默的，对剑术的追求使得他们心里早已放不下其他，燕十三一直以击败谢晓峰为最终追求，而谢晓峰也始终坚持不能败只能死。他们放不下执念，也就泯灭不了杀念，所以他们都是孤独的，他们始终形单影只，在深秋的风中踽踽独行。他们也是压抑的，只有在刀光剑影的较量中才能有些许放松。至于他们的较量，则是罕有的纯粹，无关恩怨，因为他们早已以自己的快乐为代价，与魔鬼交换了惊采绝艳的剑法，只有在生死瞬间才能实现其价值。而这种较量的可悲之处在于，只有在输掉自己性命的瞬间才能看到自己久久追寻而不得的一剑，而后败者一了百了，胜者却只能继续背负他的压抑与孤独，等待下一次生死决斗的到来。

　　无力感却如影随行，无往不在。

　　“人在江湖，岂非本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真正解脱出这种无力感的，只有谢晓峰的父亲谢王孙一人，他能够轻巧躲开背后刺来的一剑，举重若轻，可见剑的化境不在于死，而在于生，谢王孙达到了，故而他能以衰朽之躯力保神剑山庄。此时的谢晓峰和燕十三都没有达到，也没有解脱，因而他们的无力感弥漫在整本书的字里行间，如影随行，大抵有这几处：其一为慕容秋荻为燕十三演示谢晓峰剑法的破绽，有此一处，才有燕十三的杀心和胜心，才能衍生出夺命十三剑的第十四剑，然而燕十三恰才悟出第十四剑，就发现这处破绽是子虚乌有，造化弄人可想而知。其二为阿吉冷漠地面对刀剑加身，此时的谢晓峰神采全失形同槁木，似乎心死剑死，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因为谢晓峰知道这刺在身上的刀剑无害其性命，无损其声名，故而能够全然不见，真正的剑神绝不会为宵小变色动容，谢晓峰聪慧如此冷静如此，却不能不独自忍受身心的双重煎熬，何等可叹。其三为阿吉借力击碎铁虎全身骨骼，绝地一击惊心动魄，方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出不出手不由己，出手是否会伤人性命亦不由己，残酷而震撼。其四为华少坤用木棍击败谢晓峰，谢晓峰分明有很多机会削断华少坤手中的木棍，但剑客的骄傲不允许他仗着兵刃之利击败他人，所以他只能处处避让，所以他手中的剑只能被华少坤挑飞，然而谢晓峰并没有输，因为哪怕是手中宝剑被挑飞，也在他的设计范围之内，只因为他心下明白，自己既不能对兵刃不如自己的人下手，也不能对自己的姑父下手，所以他只能违背自己不能败只能死的坚持。其五为燕十三乔装救治谢晓峰，他竭力不让对方认出自己，拼命劝服自己救之是为杀之，可最终还是消弭了杀心，这才悟出第十五剑。唯生人者才能令人死，而生人者又何忍死之？故而正如简传学所言，“那个人一定会救你，也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燕十三没想到，能够击败谢晓峰的时刻却是自己的死期。其六为谢管家替燕十三捞剑，燕十三初上神剑山庄挑战，却被告知谢晓峰已死，彼时谢晓峰藏剑于山庄，燕十三亦沉剑于绿水湖，常剑也好，名剑也罢，对手不在便不得其时，谢管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制止燕十三，而他也明白为对手而生的剑只有蛰伏之时，绝无埋没之理，所以他默默替燕十三捞起湖中的剑（有时觉得谢王孙和谢管家才是书中最深藏不露的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燕十三已经悟出了第十五剑，如果燕十三的杀心未曾消弭，那么谢掌柜不仅会成为间接害死谢晓峰的凶手，也会成为扰乱整个武林的罪人。其七为谢小荻偷师而名动四方，然而以故事推知，他应当只是偷学到了第十四剑，猜测后来丁鹏的一招天外流星可能也就是这第十四剑，只因它耀目炫彩却再不能复归黯然，这是少年心性，也从侧面证明了谢晓峰和燕十三的牺牲没有白费，可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仍然无法平息天尊组织在整个武林掀起的风波，也无法平息下一代青年的胜心与杀念，总有一天，毒龙会再次现身。但这一切对于谢晓峰和燕十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这了悟的二人已然一死一残，死者只是摆脱了心魔，而残者却达到了化境，无剑无招，无往无败亦无胜。

　　整部书是非常写意的，读罢阖目，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谢晓峰和燕十三在燃烧的夕阳中，踏着满地红叶一步步向前，他们的脚步越走越大，越来越轻，最终同时达到了精神和体能的巅峰，同时出手。

　　剑光穿过血一般的夕阳和血一般的漫天枫叶。

　　那是风一样的三少爷的剑与死一般的燕十三的剑。

　　总字数：3380
　　作者：阿沅
　　链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206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