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胎的命运——读新修版《天龙八部》有感

鸿田

       用了两个星期时间，断断续续地读了一遍《天龙八部》的新修版。里面绝大多数的改动都属于画蛇添足，尤其是像段誉强行认阿碧为小妹子这种既无聊又无用的片段（那一段简直把他写成了下贱的猥琐大叔）。但是有一点改的非常好，就是段誉这个备胎的命运。

       其实之前一直非常抵触这个版本，主要是因为书里把段誉和王语嫣写分了。段誉是我在金庸所有著作里最喜欢的人物——乐观，有学问，长得帅，内力强。就连在读金庸之前玩儿《金庸群侠传》的时候，也因为只有段誉能练六脉神剑而对他宠爱有加。让他得不到自己最心爱的MM，简直相当于直接跟我过不去。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增多，有那么一刹那，我突然发现其实新修版才是最符合现实的。

       金庸为了让段誉最后自愿放弃王语嫣，从书的一开始就强塞进去一些铺垫。比如在碾房遇敌的那一段，段王二人知道肯定打不过由著名心理变态慕容复扮演的西夏武士李延宗，于是段誉决定下楼送死。对于这种英勇就义的行为，王语嫣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言下之意就是：你要去死我不拦着你，但是我一定会记着你的好处（作为对你的奖励）。这直接导致段誉在走楼梯的时候突然想：“倘若婉妹见到我如此走向死地，她一定会紧紧拉住我不放，说不定还要和我同死，决不会像王姑娘这般泰然自若、漠不在意。”金庸加这段话的意愿是非常令人赞赏的，但是没把它写到极致。木婉清根本就是爱上段誉了，如何可以拿来和王语嫣相比？事实上是，除了王姑娘的任何正常人（男女不限）看到段誉为其送死，都不会“泰然自若、漠不在意”。

        只有加上了段誉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心理活动，王语嫣那句话才毫无疑问地成了对女神们的真实写照。追女神的人经常会不计成本的付出，因为他们下意识知道竞争太过激烈，小恩小惠实不足以拿下目标。如果女神对每个男人的超量付出都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的话，多半会因为长期自责而患有心理疾病。于是久而久之，女神们养成了绝少为旁人——尤其是追她的人打算的习惯。

　　除了这种习惯之外，女神们还会有一种“奖励”的意识，比如让追她的人牵一下手，会认为这是对对方长期付出的奖励，而不是真情流露的自然行为。《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中就有类似的描写。地震的时候，柯景腾给沈佳宜打电话。等手机快没电了，沈佳宜说：“……让你听见一个，应该会让你臭屁很久的事吧。”然后讲了她其实想过和柯景腾在一起的事。说完之后又接了一句：“……所以够你得意的吧……”。第一次看这段的时候很为柯景腾惋惜，觉得他追了沈佳宜这么多年，居然还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现在看来，男主人公在这通电话中每一句话都很真诚，而沈佳宜却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让我头一次为九把刀最终没有和她在一起感到庆幸。当然对于九把刀的人生来说，沈佳宜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她作为目标既遥不可及，又能时时做出反馈让他不会停下追逐的脚步。可以说，没有女神，就没有九把刀的今天。连他自己都说：“如果爱情不能使一个人变成平常不会出现的那一个人，那么爱情的魔力也未免太小了……不是我们日夜祈手祷盼的，那种够资格称为爱情的爱情。”当然这句话说得也不准确，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会——可望而不可及的单相思才会。

       王语嫣其实还不如沈佳宜，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她都是个性格非常差，不好相处的人。在段王二人第一次见面时，段誉是这样开场的：“在下段誉，拜见姑娘。”而王语嫣的反应是“左足在地下一顿”，然后生气地说：“阿朱、阿碧，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说完居然自己走了！让我们暂时忘掉王语嫣长得有多漂亮，就看看她这个人——这娘们儿也太没礼貌了吧。人家跟你打招呼，没有任何失礼之处，没有任何调笑的言语，怎么能转身就走呢？就算是家里规矩严，王夫人是个大变态，那如果你是个心肠好的姑娘的话，应该说“大哥你别光顾着跟我打招呼，我妈脑子有问题，你得赶紧逃走”。像这样理都不理，算怎么回事？

       段誉由于之前还见过酷似王语嫣的玉像，误以为这女孩儿跟自己有某种缘分，于是就这么爱上了一位除了武功的数据模拟做得比较好之外一无是处，外加有男朋友的女神。这点我是非常能理解的，因为我自己也一见钟情过。和一个女神第一次聊天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操！这就应该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就应该是长成这个样子，说着这样的话，喜欢着这些她喜欢的东西的！”这之后特别没出息地爱了对方一两年，其实后来想想主要还是喜欢对方的长相。可见，“漂亮”这玩意确实有莫大的威力，要不然The Voice（在国内叫“中国好声音”）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一个人可以漂亮到什么程度呢？吴笛（女生）曾经给我形容过，说她和一个女神说话的时候，每次都会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因为全部精力都放在双眼直勾勾地观察对方上了。我这位朋友不是同性恋，而且自己长得就算不是花容月貌，中人之姿总还是有的。女人尚且如此，况男人乎？

       对于段誉如何从痴恋王语嫣走向大彻大悟，作者这次处理得相当好。我一开始还以为金庸只是强行让王语嫣坚持不爱他，逼得段兄不得不放弃。但看到枯井的片段时，才发现备胎上位的那场戏被一字不落地保留了。之后的发展是：由感动带来的感情难得长久，而段誉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爱的不是王语嫣，而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女神。最终玉像被一门心思想永葆青春的王语嫣弄碎了，暗示段誉心中神仙姐姐的完美形象终于被打破（怀疑金庸是不是豆瓣影评看多了，连这种他从来不用的象征手法也开始尝试）。其实导致段誉这么快清醒的原因并不是他不方便告诉大家王语嫣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之后钟灵和木婉清他就都甭娶了），而是他终于在枯井中得到了女神。如果不走这一步，女神只会成为我们段兄心中永远的遗憾（约等于单相思一辈子）。让王语嫣回到她前男友身边很好，因为这才是段誉追不适合自己的女神应有的下场——追不上，她会离开；追上了，你会自己想让她离开。或者换句话说，这，才是现实。

       有人可能会问：小说明明就是虚构的，是作者的意淫，像内力那样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像书里说的那样神乎其神，为什么非要在感情上符合现实，让读者不爽呢？是这样，一个故事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arbitrary（这个词实在是翻不精确）的场景设定，另一部分是由此产生的符合逻辑的情节。注意，场景设定是可以完全不符合逻辑的，比如内力、魔法、以及世界上有机器猫这样BUG般的存在等等。无论这些设定和现实多么不符，后面衍生出来的情节却必须合理。金庸的武侠小说只是在武功上有很多与现实生活不一样的设定，在义气和对死亡的看法上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但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及其遵从的规律却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假定。因此，书中人的感情也就最好按照现实的规律发展。

       金庸作为武侠小说古往今来最牛逼的作家（没有之一，以后也不会有），当然也是想让笔下人物的感情合乎逻辑的，这在他每部小说的后记中已经表露无疑。这次修改段嫂的情节，八成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感情经历又有了新的反思。他得不到夏梦，于是才会在天龙八部里给段公子意淫出一个相对美好的大结局。但随着思考的增多，才发现其实得不到这位“中国电影史上最漂亮的女明星”是件好事。一旦想通了这个环节，之前夏梦对他的种种冷漠当然就历历在目了。

       回过头来想想，以前不愿意读《天龙八部》的新修版还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不想让自己的“榜样”就此被毁掉。我们在生活中总会下意识找到一些榜样，以便让自己爱得更有信心——无论它们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刚进UVa时，我身边有两对坚贞不渝的异地恋。当半年前知道其中一对已经分手时，我第一反应不是为我的好朋友惋惜，而是觉得随着一个榜样的逝去，自己对爱情的信心又少了一分，这比拿多少个B都更令人不爽。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金庸的这次修书能送走很多人心中那个不切实际的段誉。


　　总字数：2795
　　作者：三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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