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的死去——《高老头》

书呆熊

　　巴黎四流的圣·朗日维新街上，有一座伏盖公寓。

　　公寓自是一个小社会，有自己的阶层等级。四层楼里住了七户人家。住二层的是年付1800法郎的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小姐，太太是前政府官员的遗孀，亡夫职位不高，只留下微薄的抚恤金供太太领取，因此清白的身躯只得寄居不入流的届地。维多莉小姐本出自钟鸣鼎食的家庭，遗憾父亲重男轻女，资财只想留给儿子，失宠的姑娘只得投靠远亲古的太太，共居在三教九流的腌臜公寓。

　　往上一层年需降低到700法郎，住的是退休公务员波阿莱和社会油缸里炸出的老油条伏脱冷。

　　公寓顶层最寒微，500法郎吃住一年，这里是老姑娘米旭诺适配的栖身。大学生拉斯蒂涅初出茅庐，从偏远外省来到巴黎求学，这是他能负担的起步。另一位租户高老头住进来已有好几个年头，从二层的豪华单间层层降级到了顶楼的简陋居所，初登贵宝地时，凭借阔绰的出手、豪华的用度，曾经被房东太太列入择偶的候选名单，但几经周折，他竟然每况愈下，居住开支不断缩减，搬到最顶层去了。

　　怀揣梦想的有志青年，想在省城都会大展拳脚，这是惯例的故事。看到别人的活色生香，羡慕别人的活色生香，发誓自己也要过得活色生香，这是青年奋进的激情。激情需要出口，攀登需要阶梯，这出口和阶梯在哪里？巴尔扎克所处的时代，法国社会正经历有史以来最壮丽的变革，千年一遇的军事奇才拿破仑横空出世，从蛮荒之地科西嘉岛到入主杜伊勒里宫，拿破仑谱写了草根逆袭登顶的传奇。无可辩驳地，他成为当时最耀眼的明星，逆袭也成为青年梦寐的主题。早于拉斯蒂涅的时代，于连已经作为前车之鉴，对社会攀爬的通道进行了探索。把持社会的无外乎红与黑两股力量，红是军装，黑是教袍，两条道路都异常艰险，层层关隘，层层压迫，成功的几率极为渺茫。这样的当口，拉斯蒂涅面临艰难的选择。

　　青年的苦闷，老江湖伏脱冷看在眼里，根据他的野蛮生存经验，道德是阻碍人成功的第一大桎梏，做道德君子不如做快活小人，他为拉斯蒂涅量身定制了一套双赢方案。经过缜密的背景调查，他知道住二层的维多莉小姐，虽身落平阳，却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她家老头富有万贯，只是偏爱儿子，雨露不均。如果除掉这个儿子，维多莉将成为万贯家私的唯一继承人。于是出谋划策，让青年才俊拉斯蒂涅去接近落魄淑女维多莉。等到继承人之争尘埃落定，拉斯蒂涅进入豪门，作为第一大功臣的伏脱冷要求一万法郎的奖赏，他要去新大陆的美洲，买庄园，蓄黑奴，做自己的土皇帝。

　　伏脱冷的油腻世故，让大学生拉斯蒂涅本能地反感，这个提案显然不是他的第一选项。伏脱冷在社会摸爬滚打，自认为看透了个中玄机，但其实受到阶层出身的限制，他的认知和想象力都仅限于四流公寓。杀人夺财，以身犯险，这样的方案当然是下下之选。大学生的目光显然在更高更远处。

　　高老头的私生活一度是邻里闲谈的材料，这名破落户倒有两名雍容富贵的太太造访，他还声称两位名媛淑女是他的女儿。某日，他变卖自己的镀金餐具，在高利贷商人那逗留，又同上流阶级的雷斯多夫人相约会面，这些蹊跷被拉斯蒂涅瞥见，他决定亲自去拜会伯爵夫人，探个究竟。

　　初入伯爵府，拉斯蒂涅先为宅第的富丽堂皇所折服，继而被贵族太太的多情所震撼，她正与情人马克辛调情呢。拉斯蒂涅自报家门，表姐鲍赛昂夫人的名字颇为好使，伯爵和夫人轻松断定年轻人拥有值得交往的家世渊源，将要正色以待，拉斯蒂涅却问起住在穷街陋巷的高老头和夫人有何关系，这算踩到雷区，伯爵立下逐客令。拉斯蒂涅更蹊跷了，只得去表姐家寻找答案。

　　身在显赫的圣·日耳曼街区，鲍赛昂子爵夫人有自己的烦恼，她的情人阿瞿达要娶洛希斐特家的小姐了，她将失去自己的爱情，也将沦为贵族太太圈子里的笑柄。年轻表弟的出现，给了她情感的支持，她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不仅告诉他疑问的答案，高老头确实是娜齐·雷斯多伯爵夫人和但斐纳·纽沁根男爵夫人的父亲，这名面粉商在风云际会的时代，积攒下累累家资，成功将两名女儿嫁入贵族世家，而且向他指出一条明路，但斐纳可以作为战略的突破口。

　　但斐纳享有着上流太太普遍的多情，也吞咽着多情太太普遍的苦果，她的情人坐进了公主的包厢，撇下她一人留守新贵阶层的唐打区。拉斯蒂涅的出现，暂解了太太情感的饥渴，更重要的是，他的表姐是上流社交界的一把交椅，从唐打区到圣·日耳曼区，这是一尊可以仰仗的佛爷。但斐纳主动邀约拉斯蒂涅，一来二往，自己的窘迫也无所遁形。某日，交与他100法郎，让他到赌坊去赢6000法郎回来，她的债务死限将至。拉斯蒂涅新生手硬，赢下7000法郎回来，6000交给太太去还债，回到公寓，将剩下1000交给高老头。这7000法郎为拉斯蒂涅赢得了但斐纳和高老头。

　　拉斯蒂涅仍在但斐纳与维多莉两个选项中徘徊，伏脱冷却在暗地推动事情的进展。维多莉的哥哥果然在决斗中被刺死，大家以为拉斯蒂涅会趁便娶维多莉，他却当众宣布决不趁人之危。此时，警察冲入公寓逮捕伏脱冷，这个八面玲珑的老油子事实上是官方通缉的逃犯。人的成长，重要的一环是遇见恶，认识恶，学会与恶缠斗，直至摆脱恶。应当说，拉斯蒂涅在巴黎经历的人生课堂，第一位恩师是伏脱冷。他的故事是一记警醒，在道德和法律之外铤而走险，不是周全的计策。

　　高老头出资12000法郎，为拉斯蒂涅和但斐纳在外面置办了一栋漂亮公寓，正当两人要搬去入住时，女儿但斐纳跑来哭诉，丈夫将资金投入了项目，她的80万法郎陪嫁一分拿不到手，她现在已是弹尽粮绝，身无分文。一筹莫展之际，大女儿娜齐也来哭诉，为了给情人马克辛偿还10万法郎的债务，她偷偷变卖了婆婆赠送的珠宝首饰，这件事被丈夫知道，她被迫放弃了自己80万法郎陪嫁的支配权。如今，情郎的债务筹措得差不多了，还差12000法郎，她只得再来求老头资助。由于妻子早逝，高老头将人生所有的情感和积蓄花费在两个女儿身上，尽其所能满足她们的要求，在父女感情这一项，高老头投入了宗教般的盲目和虔诚，不留退路，不计回报。为使女儿过上贵族太太的生活，为了买到和维持这种体面，高老头早已经倾囊相与，此情此景他想的只是，还有什么门路能让他这把老骨头再为女儿们贡献最后的力量。他选择性遗忘的事实是，早在女儿们婚后不久，因为嫌弃他出身的鄙下，举止的不雅，他就被女婿们挤兑出门，搬到了下里巴人的伏盖公寓。高老头倒下了，他弥留之际的愿望，是两个女儿能来看看他。但大女儿娜齐被禁足在豪门深院，小女儿但斐纳向丈夫讨钱被拒，晕倒在家。为女儿倾尽所有的高老头，在大学生的看护下咽气。高老头的简单丧礼由拉斯蒂涅出钱办理。

　　高老头的死去，是天真的爱的死去，这样的爱盲目而脆弱，它不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对于高老头与女儿这段畸形的关系，拉斯蒂涅是上帝视角的旁观者，他既见证高老头无所保留的全情付出，也看到女儿们的自私冷漠，对父亲的全力压榨。这是拉斯蒂涅人生进阶课程中，又一堂至关重要的课——人进入社会，最先死去的就是纯真。埋葬完高老头，拉斯蒂涅跃跃欲试，准备向巴黎社会的金字塔顶发起新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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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酷奇Cookie 评论 《高老头》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014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