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丽》：死了一百万次的女人

丑土妹

　　佐丽是一个女人。《佐丽》这个故事淡淡地写下了她命途多舛、见证过历史、但又非常普通的一生：

　　“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白喉去世了，不久之后她的姑妈介入了她的生活，抚养她长大。她找到了活儿干。她结了婚。她承受了更多的丧亲之痛与孤独之情，然后继续前行。”

　　成为孤儿、被严厉的姑妈抚养长大。在经济大萧条中找到工作。结婚、在二战中丧偶。继续生活。

　　四个句号就能总结的一生，在宏观尺度平淡无奇。像我们这样无需被历史记住名字的普通人，任何一个人的人生都可以用类似的四个句号来总结。

　　第一个句号介绍你出生于怎样的家庭、得到或得不到怎样的资源。这个句号决定你的人生以何种形式展开、在怎样的经济政治大环境中做出后半生尽力却仍旧微小的个人努力。

　　第二个句号介绍你的工作——大概也是你的社会角色和最核心的身份认知。它会决定你怎样与社会联结、影响（或无从影响一个或大或小的）世界。

　　比如佐丽，她做过大大小小的零工糊口，因为她所存在的时代是经济大萧条。这个世代的普通人每天睁眼就要看着时代落下的灰在自己头上放大成一座山。活在这个时代就决定了青春的使用方法——用你打满了补丁的破围裙去努力兜住那座山、并且祈祷围裙不会破掉、山不会埋过你的头顶。

　　第三个句号介绍你的情感生活——是否遇到爱、是否有被爱的机会、被爱之后是否失去。这个句号里有最细微的心动与心痛，也许是与灵魂伴侣惺惺相惜，也许是平淡里的守望相助。

　　比如佐丽，她在最古老最乡土的方式中找到了一个足以相濡以沫的人、甚至幸运到分享类似的幽默感，但时代仍以世界大战为借口让她失去了这个人、以及他所代表的安定、普通、安心的生活。

　　第四个句号才成为人生的真正试炼——很多经典故事都试图去处理、去回应的试炼——在人生、这个长程的个人与世界的对抗与被剥夺中、你选择怎样去活？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以动物寓言的形式回应这个问题；动画《伦敦一家人》以真实人生回应这个问题；《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以失败的自戕与生命意义的再发现回应这个问题；《秋园》以中国女性的视角回应这个问题。

　　《佐丽》也试着给出她的回答，而她的回答跟欧维或是秋园都有类似的地方——他们都是被生活打倒了一百万次、几乎要死于疼痛一百万次、甚至决定已经不耐烦活下去一百万次之后，仍旧活下去的人。并且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并不是网红人生导师常见的那种励志套路，而是不需要宣之于口、不屑于也不需要以语言的形式归化为自我洗脑的朴素的生命觉悟：

　　有一次转弯时，她看到一个睡眼惺忪的农夫坐在自家车道尽头的一辆道奇皮卡车里，但除他之外，她一个人也没看到。她开啊开啊，等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这个县城——她活过的每一个时段都在这里——的正中心迷路时，她把车停在一条车道上，关掉车灯和引擎，下了车。她戴上帽子，走过一小片豆田，那些豆茎那么细，要是是她种的，她都会不好意思承认，再走过一片齐胸高、溅满泥浆的玉米田，那些玉米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继续走，再次咬紧牙关，用鼻子呼吸，试图思考，想来想去却总是去想那些玉米的长势、天空的颜色和这场冷雨的特别之处。她绊了一下，伸手搭住湿漉漉的、生锈的铁丝网。她浑身颤抖，抓住那些锯齿状的铁丝、弯下腰时，雨水从她晒黑的手背上溅跳起来，她的牙齿在打战，漫长的岁月在她身体里攥成一个拳头，她看着手腕上的青筋，有了想法：残酷又清晰。但她深吸一口气，逐斥了这个念头，移开了那只手。

　　《佐丽》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伦敦一家人》和《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有着类似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它们的叙述方式都刻意留下了一种美妙的空洞——“这个空洞用161页囊括了一个人的一生，书中的文字被打磨得如同珠宝般完美无缺”。

　　这个“空洞”是作者有意的选择——选择不去直白地描写主角的心理活动，就好像“踏花归来马蹄香”选择不去直白地画出一朵花，也好像好的戏剧不会以直白的方式演绎极度的悲痛。从那只被无数读者共情和喜爱的猫、到那对不善言辞的伦敦工人阶级小夫妻、再到小老头欧维或是佐丽，他们都因为这种刻意的沉默而显得真实——因为真实的小人物就是沉默的，沉默一方面是因为世界和时代从不想听他们的声音，一方面也是因为小人物很清楚发声无用、沉默的煎熬倒是唯一有用的法子——熬过一天、再熬过一天、熬到生命尽头、一辈子就尘埃落定。

　　小人物的人生如苦水，看起来清亮亮、一无所有，尝起来苦而酸涩，回甘也有、但不多。

　　佐丽的人生之苦里除了大萧条与二战落下的时代之灰之外，镭女孩的这段历史不得不提。

　　作者在他写这个故事的参考书目中列出了《发光的骨头》。这本非虚构细致地记述了在那个时代成为“镭女孩”意味着什么——曾经有人用镭作为夜光涂料，并且让一群女孩不穿戴任何保护设备直接把镭涂上手表表盘，还叫她们把沾满了镭的毛笔放进嘴巴里用口水湿润、来防止笔尖分叉不好画表盘。

　　了解这段历史、以及镭女孩们后来因为辐射而遭受的痛苦与污名，就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个黑心企业，雇了一群十四五岁的健康向上、无比信任社会的小镇女孩，然后领着她们不穿戴任何防护设备抱着福岛核电站熔毁的核芯，并一天8小时一周5天地看守着那块熔毁的核芯，还不停地告诉她们：“你们掰一块下来、舔一舔、咽下去、带回家！对你们很好的！对你们家人也很好的！”

　　人可以坏。资本可以为了利润做出疯狂的事。但当我看着美国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镭姑娘”们的故事，我还是震惊于人性的黑暗、资本的贪婪、美国司法制度的崩坏、以及“好撒玛利亚人”面对既成事实的无力。

　　读过这本《发光的骨头》，再来读《佐丽》，她身为亲历者、幸存者与见证者的沉默的痛苦就更震耳欲聋。作者在故事里低调地处理了佐丽的这个身份，以安静烘托历史的巨响，以留白反衬最大的罪恶，以压抑的沉静的姿态折射对巨大不公的极致的愤慨。我很喜欢这种处理方式，因为它折射的是我们最接近历史时的震动——不是看见爆炸或子弹时被拽回历史里最重要的时刻，而是真实地看见时代的那粒灰是怎样成为一座山、并在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皮肤上留下一百万次死亡所烧灼的伤疤和第一百万零一次努力愈合的痕迹。

字数：2187
原作者：闻夕feli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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