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巨塔》：医疗乃是上帝的祈祷

丑土妹

　　「你看那通天的巨塔，每时每刻都有人往下跳，小时候我不懂，以为那是飘落的雪花。」

　　数年前，首次观赏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时，“巨塔”二字让我想起了这句话。在充满高压挑战、冰冷无情的现实世界中，许多人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生活压力，失望与落寞驱使他们选择放弃生活、放弃未来，放弃希望，而这种事情，时刻在我们周围发生。

　　在书中，”白色巨塔“首次出现是指浪速大学即将竣工的新医学大楼，高耸、庄严、素白，它是具体的、现实的。随后，其含义逐渐转向象征，代表了日本医学界的封建性，无论是大查房时，教授率领医务员赶时间似的为每位患者做两三分钟的诊察，浩浩荡荡像似古代诸侯出巡时的仪仗队来巡查自己的领地；还是日本医学界晋升制度的僵化与腐败，少数人通过贿赂拉拢选票的教授会选举；抑或是患者家属与医师对波公堂时，医师学院与学会的互相包庇，对无权无势的医学门外汉患者家属发难。这部作品犹如一部贿赂史，把日本五六十年代医学界的丑陋行径曝露于日光下，当然，这也仅仅是一本小说，并非历史的记录，不能以此来指证实际情况。然而，作家常通过小说揭露现实、讽刺现实，因此其具有一定参考意义。

　　财前五郎与里见修二，犹如硬币的正反面。他们同样聪明，也都对医术都有着极高的追求，但区别在于，财前所热爱的医术、精湛如艺术一般的手术技艺，只是他攀登白色巨塔顶峰、实现权力与野心的垫脚石，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对里见而言，医术的本质是拯救生命，以救治人的性命为第一要务，孜孜不倦的钻研癌症鉴别方法，只为更能提早发现病人的癌症，而使其得到妥善的医治。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彰显了人性光辉与道德沦丧的对比。

　　财前本身并非恶人，不然也不会选择医学专业来拯救生命，但正如作者借里间之口，在文中引用一位医学者所言：“医者就如三叶草，医术、医品、医德缺一不可。”财前医德与医品的缺失，成为了自己的噩梦。身为治病救人的医师，却整日为职称评选殚精竭虑，疏于对病人的术前诊断，导致病人急剧死亡，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针对临床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临床医师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做诊断，是有极大的概率误诊的，即使根据常规医疗检查而医师自己做判断的误诊率，也比只根据常规检查得出结论的误诊率高，即临床医师的自我判断往往是不准确的，完备的常规术前检查是必要的。）作为治愈癌症的专家，却死于癌症，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而他患癌或者癌症恶化的部分原因在于，应对学术会会员竞选与诉讼官司的心力交瘁，又沉溺酒色。这其中既有环境的驱使，也有他自己欲望。

　　当人处于恶劣的环境，真的只能随波逐流，助纣为虐吗？

　　有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据说是当年乾隆皇帝南巡苏州所言。强调环境对个人的塑造作用，譬如在白色巨塔中，财前的不幸遭遇似乎是封建保守的医学环境所致，但不难认识到，事实并不如此，里见就是一个反例，遵从自己的良知，挺身而出为弱者发声，拒绝作伪证，那怕之后被排挤、被分配到工作环境更简陋，更不利于科研的偏远医院，也丝毫不为动摇。一个人品性的形成除环境影响外，还有社会、家庭、教育等多方面的共同作用，并且，每个人都有一定的自主选择能力，在面对恶劣的环境要求做出一些不正当行为时，是可以去拒绝的。「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人类的伟大就是勇气的伟大」，JOJO中乔纳森的师父威廉，在教导乔纳森学习战胜吸血鬼的波纹武技时如是教导，了解恐惧，而后战胜恐惧。良知与勇气，可点燃文明之火炬，照亮黯淡之黑夜。奥斯卡·舒特勒，作为一位德国商人，二战期间，通过雇佣犹太人从事工作拯救了1200多名犹太人。尽管他曾是纳粹党的一员，但仍冒着巨大风险，花费巨额财产拯救这些人的性命。这是那段人类黑暗历史为数不多的温暖，盲从的平庸之恶如此简单，以至于人性的维持都像是种奢侈。文明之所以存续，正是人类对历史做出人性的反思检验，这是文明一直以来真正的秘密。

　　在《白色巨塔》这本书中，女性角色也非常值得去讨论。在小说中，女性是母亲，是妻子，是女儿，是情人，多数情况下是男性附属，不是她们自己。教授会后援团，是教授们的太太组成的一个团体，主席是浪速大学医学院院长妻子，聚会时落座是按照丈夫职位的次序，团员之前的人情冷暖完全与丈夫的人际关系一致；在医院中，没有一位女性医师（书中没直接说明，但以出现的教授与医师皆是男性可以反映出来），女性多是护士角色；财前的妻子杏子，对丈夫漠不关心，只在乎丈夫的晋升，可否与有荣焉；浪速大学医学院前护士长龟山君子，出庭作证需要得到丈夫的允许，无法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正是日本上世纪的社会现实，男性把持社会权力，主导社会发展，而女性是被沉默的、不被听见的、消失的。作为东亚的一部分，日本受儒家文化影响十分深刻，其重男轻女思想比中国有过之而不及。1970年10月21日，在国际反战日的当天，首次在新宿举行了只有女性参加的游行活动，这被视为日本的第一次妇女解放运动（也是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第一波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战败之后，日本社会承认妇女选举权。）在那个时候，这场运动还没有把自己称为”解放运动“，当时在日本，有一种流行迷思，一切坏事都来自外部，因为惧怕日本媒体的嘲笑，参与这场运动的人尽量避免与美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产生联系。在山崎丰子1963年开始连载，1965出版该小说时，女性主义光辉开始显现。前第一外科东教授的女儿佐枝子，因暗恋里见，正义之心所感染，不竭余力的为死亡患者家属上诉财前一案奔走，但是没遇到里见之前，她也是一位善良的人，有自己的原则，厌恶母亲的相亲安排与父亲的人事操作。财前的情妇庆子，读女子医大时中途退学，在酒吧工作，有着自己处世哲学，看透了医学院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在财前身上，她尤为注意到这一点，但爱恨分明，依旧爱着财前，为他献上最后一束红玫瑰。这个社会需要更多的女性主义作品，也需要更多女性的声音。「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李文亮去世前的这句肺腑之言，在此处同样适用。

　　读至小说的将结尾之处，财前去世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财前的形象多半是负面的，贪婪、腐败、趋名逐利、野心十足，对于这样的人，为何要流泪呢？是同情吗？不是，他的误诊造成了患癌患者加速死亡，使其没来及善后以至于妻儿生活十分凄惨，并不值得同情。是惋惜吗？也不是，人活一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所谓的人生，就是由一个个选择串联起来的，财前选择了为名利献祭灵魂，使医者挽救生命的本心被蚕食，造成这个结局可以说是自食其果。之后许久，我想明白了，我的眼泪是为他感到不值，财前直至躺在白色病床之上，不计前嫌的东教授每天的坚持探查，才让他切身体会到医师的抚慰对患者有多大力量，而这本应该是他踏入这延续生命，唱响希望与坚韧之歌的医学殿堂的那一刻就要明白的。他对自己身体的解剖分析，闻之者无不动容，在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依旧想着为医学做贡献，而这正是他在法庭上所不齿的。医学之道需纯粹之心，名利如恶疾，侵蚀人性之美。希望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最后以《白色巨塔》的结尾作结。

　　里见忽然感到从镶嵌在墙壁上的大理石解剖台后面仿佛传出向上帝奉献深切祈祷般的贝多芬《庄严弥撒曲》。如同先前成就卓著的医学家把自己的遗体摆在这里一样，财前也在用自己的遗体为医学做出贡献。主导解剖财前遗体的大河内眼中也闪着泪光，充满了医学家的神圣与尊严。

　　不知何时天已破晓，从窗口外射入黎明的曙光，镶嵌在墙壁的大理石解剖台发出微白的光亮。

　　财前淡忘了医疗乃是上帝的祈祷，并且因为白色巨塔的野心遭到惨败。庄严的弥撒曲仿佛在荡涤和平息财前的灵魂，并与破晓的清澄曙光浑然融汇震撼着里见的心胸，深切而强烈的悼念和祈祷之情涌上了他的心头。

字数：2766
原作者：Enderの杯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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