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结晶》：在海的那边有什么？或许还有保持永不消逝的心的地方吧

杨超越

　　对“消失”，我们早已习以为常：随身小物件的消失多半不会引起注意，时隔多年重返家乡，或者重访一处久违之地，消失个把曾经的地标性建筑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或许只有家的消失，才会让人变得紧张，或者对“消失”心生几分疑惑。就像前两年在青山七惠的短篇集《风》里面读到的：外出一阵后回来，连家都不见了，我怎么办？

　　“家”是承载个人或者一家人往昔的基本单元。

　　记得在《成长的烦恼》最后一集，西弗医生一家将要搬走时，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荡着一家人对话的声音，以及在声音的波纹中浮现的记忆片段。这是永远留存在他们心里的最珍贵的记忆，不可能被舍弃的情感。

　　那么，当有一天，所有这些原本能永远留在心里的“记忆”彻底消失，人会怎样？

　　日本作家小川洋子在《秘密结晶》里写的，就是这样的“消失”。

　　在一座孤悬于海外的小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样事物神秘消失，随后，生活在岛上的居民，会彻底将这些事物抹去——从物理存在上，“主动”将其集中丢弃、掩埋、焚毁；从精神存在上，那些事物略显“被动”地、神秘地从人们的心里淡去，了无踪迹。

　　我们在各种艺术作品中已经看过太多关于记忆的“消失”，但因为不是亲历者，所以没人能真正说清楚经历 “记忆消失”的人，他的感觉到底是怎样。

　　你可以说，很简单啊，就是一样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或者一个原本至交的好友出现在眼前，你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谁，“记忆的消失”，不就是这样吗？

　　在《秘密结晶》里，小川洋子是这样写的：

　　那些东西没了，人们的心里却留下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空洞。

　　与之相对，“记忆”在人心里呈现的，是晶莹的胶状物质，它可能透明的，可能看不太清，但在光线的映照下折射出变换万千的缤纷与美丽。

　　既然“记忆”那么美，为什么人们选择将其抹去？

　　居民说：已经消失的东西，假如重新出现在眼前的话，会严重扰乱大家的心神，所以别无选择，只能销毁那一切。

　　在小川洋子借女主之手写的那部“剧中剧”里面说：“我”会害怕逃离这个房间，害怕离开后无法取回曾经失去的东西，“我”，变得七零八落，然后渗透进了这个狭小黑暗的房间。

　　即使有人告诉他们，“记忆”不存在被连根拔除这回事，虽然看似从形态上消失了，依然会在某个地方留有余韵，就像种子，遇到雨水会重新萌芽，能让人重新感受到曾经的震撼、痛苦、喜悦。

　　即使人们发现，有些东西消失后，哪怕真的经历了“彻底”的清除，依然会从物理意义上影响着世界的运行。

　　比如，有一天日历消失了，人们也把所有标有年月日的日历丢弃。但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因为没有了日历，人们永远也等不来新的月份，不会再有春天的到来。小岛，永远停留在了寒冷的冬季。

　　但是，人们还是选择放弃。因为他们认为，生活中大部分的“担心”都止于“担心”，只要你选择把小岛上越来越松动的“网眼”视为生活的平衡，只要你接受东西“消失”时非暴力的能量，迅速又彻底地清除掉一切，只要你能把玫瑰花瓣的掉落视为风的选择，视为时间决定的必然结果，那么，哪怕小岛上的社会因为工具、物资、生活用品、食物、交通工具等等的消失而崩盘，人们依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会归零。

　　就像小说里写的那些擦银器的仆人，只要能赚到钱，发不出声音，记不得自己的声音，又怎样呢？

　　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消失”是一个偏主动向的词，它的镜像，可能是另一个动作——清理。

　　清理东西，清理人。

　　小川洋子描述的那些被“记忆警察“（The Memory Police, 也是小说的英文版译名）带走的，依然保留有对所有消失事物的记忆的“异忆份子”的场景，几乎能用任何一部大屠杀电影中的片段来替代。

　　甚至她描述的那个透过运送“囚犯”的卡车上露出的小乾的手套，其震撼力绝不亚于看到《辛德勒的名单》中那一抹唯一的红色。

　　因为那只手套和电影中的小女孩一样，消失了，不，应该说，被清理了。

　　被清理的不仅仅是人，对读这部小说的人来说，让人心悸的还有被清理的书籍。

　　热爱读书的人，永远见不得“焚书”这两个字。

　　小川洋子写道，扔向火堆的每一本书，就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飞翔的鸟，很美，只是小鸟消失的时候，人们可以幻想它们是远走高飞了。但书不是，像鸟一样展开“翅膀”的书“义无反顾”地被投向了炙热的火舌。

　　小说消失，书消失，作家消失，以文字为生的职人消失，然后，就是文字消失，语言消失，再然后呢？

　　“书里写满的语言全部消失，大概要很长的时间吧？”

　　“不，明天就全部尘埃落定了。”

　　烧书的人，终有一天会烧人。《华氏451》、《我们》、《1984》、《美丽新世界》、《使女的故事》等等，我们已经读过了太多这样的故事。

　　小川洋子在小说中还有一个“戏中戏”的构建：在女主写的小说里，少女受到蛊惑，被囚禁，被剥夺感官，被夺走自主意识，最终消失在钟楼小阁楼的幽暗深处。

　　“你们是失去触角的甲虫，老实，失去了自我。”

　　“我制定规则，你们遵守，慢慢的，你们就不知道什么是随心所欲，什么是自己的想法。”

　　甚至当人的身体都开始消失的时候，他们也“只是缩缩肩膀，不吵不闹”，心里的空洞在不断增多，但“人们总会为它找到一个收纳的场所”，于是一切就又归于平静。

　　幸运的是，世界在消失，但终会有一些幸存者留下，就像任何一部末世电影里面都存在 The Last of Us。当原有的世界崩塌，原有的规则、体系朽烂，幸存下来的少数人，反而成了掌握主动的多数派。

　　就像《我是传奇》的最后，吸血鬼成为世界的主体，自居主体的人类，只能选择妥协。当 The Last of Us 走出密室的时候，他们保存在心底的记忆，终将重新成为让世界复苏的触点，哪怕只是一张渡轮的船票，一只口琴，一粒波子汽水糖。

　　人的心和宇宙一样是没有边界的。存在于心里的记忆就像灯塔，燃烧起来，为未来引导方向，又为世上最宝贵的东西——记忆——提供温暖和保护。

　　“在海的那边有什么？或许还有保持永不消逝的心的地方吧。”

　　字数：1953，转自：当心马路骗子，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0547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