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自己，永远不会太迟——《我们八月见》

书呆熊

　　之所以对这本书感兴趣是得知它是马尔克斯逝世十年后才出版的遗作，并且创作于他罹患阿尔茨海默病期间，作家的记忆力已深受破坏。他曾对儿子说“记忆既是我写作的原材料，也是我的工具。没了记忆，就什么都没了。”他绝望又挫败，却仍然克服万难，笔耕不辍。不得不承认我是以先入为主的崇敬之心开始阅读的（正如同样是因为折服于作家以八十岁高龄创作出富于惊天想象的作品，我同时在看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死亡间歇》）。

　　我不是马尔克斯迷，所以看时没有负担，看完肯定也不会失望。这里，权且不论马尔克斯，单就这部作品聊聊。

　　小说很短，故事情节也很简单，女主人公安娜·马格达莱纳·巴赫（以下简称“安娜”）在母亲去世后，每年八月十六日乘坐渡轮前往埋葬着母亲骨灰的小岛祭拜，每年仅有的这一晚，她仿佛如抓住命运的绳索般，在陌生人中找回青春，找回自信，找回自己……

　　有读者感到失望，因为与马尔克斯巨大的声名相比，这好像仅是一部简单的讲出轨的小说，我不这样认为。小说中安娜出场时已四十六岁，丈夫事业有成，一双儿女已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她的照顾，她也无法左右孩子的人生。丈夫比她大八岁，可以算是当地的精英，性格活泼，爱好广泛，社交能力极强，中年的他已处于人生的巅峰。二十七年前，安娜在毫无恋爱经验、还没取得文学艺术学位之前就以处子之身嫁给了他。隐隐地，也许你能察觉到两人之间从性格到地位的不对等。其实安娜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书中没有具体描述，但她们是相爱的，并且婚姻关系和谐。相爱的人也会感到孤独吗？书中有这样一段安娜的内心独白：“然而，最重要的是，从墓地所在的山顶眺望这世界的壮丽景象时，她理解了母亲的心愿。这是唯一让她感觉不到孤独的孤独所在。”

　　女孩往往会在婚姻、生育、养育等一系列社会责任中转变为女性。在埃莱娜·费兰特最负盛名的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一个女孩仅仅只是想要成长为自己想要的而不是社会要求她变成的样子，需要多少人的善意和托举，需要如脱胎换骨般打磨，需要经过多么漫长、反复又艰难的日子。在她的早期小说《被遗弃的日子》中，我们也看到主人公奥尔加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成为一个母亲的过程中，她岌岌可危地变得毫无价值，而她那“越来越高产”的丈夫则只在外面的世界盛放。她说：“我就像一块食物，被我的孩子们一刻不停地咀嚼着；我就像一团用活体材料做成的肉块，不断地融合和软化它里面还活着的物质，好让两个贪婪的吸血鬼滋养自己，在我身上留下他们胃液的气息和滋味。哺乳，太可憎了，一种动物的功能。”

　　毫无疑问，作为毫无恋爱经验就结婚，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安娜也曾经历这些。她的丈夫不至于只在外面的世界绽放，但我们知道丈夫后来承认了自己跟一位年轻女性的婚外情史。安娜的朋友曾经提醒过她，但她选择无视，确切地说应该是逃避，以致不惜和这位朋友决裂。而她自己身上第一次“成功的”一夜情，发生在她四十多岁的年纪上，这时她已经可以放下束缚着她的各种社会身份，她终于可以做自己了。直到这时，她才有时间拷问自己的一生，感受灵魂的安在之处，吊诡的是，她感受到的却是孤独。这孤独一天天，分分秒秒啃噬着她，母亲的墓地是她唯一“感觉不到孤独的孤独所在”，孤独的仅仅是她孤身在岛，而周围那些对她一丁点也不了解的陌生人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所以每年八月的这场寻亲之旅其实是安娜的寻心之旅，人到中年的她急于向母亲寻求答案和心安，她的自救之法是在小岛，在这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摆脱所有枷锁，在陌生人群中找回自己。她需要一面镜子，映照着自己的形象，也显露出她的内心。母亲是她的镜子，在每一次和陌生人“偶遇”前，她都会刻意寻找巧合，并认为那是来自母亲的暗示，母亲一定会理解她。一夜情的对象是她的镜子，她在那里确认自己的女性魅力，忘记自己的年纪，哪怕一年中仅仅只有这一天，她要焕然一新，她要活力四射。

　　你当然可以说她可悲，也可以说她放纵，但在轻易下结论前，还是可以先站在安娜的立场上稍微感受一下的。还记得吉根笔下《南极》中女主人公的结局吗？一次预谋的冒险却导致一场致命邂逅。比较起来，我真的感谢马尔克斯给安娜安排的结局。泛泛地说，当到达一定年龄时，女性会逐渐自由，如此便会带来不同的选择。有人选择家庭，有人选择事业，有人选择容貌身形，也有人选择精神食粮。表面上看，安娜一次次的上岛之行，是她的主动选择，殊不知，其实她很脆弱。“她一直在生活着，却从没观察过生活，”只是在有一年从岛上回来后，“她才开始用批判的目光审视自己的日子，”她才“睁开眼睛观察起自己的婚姻生活。”原来以前她和丈夫靠传统意义上的幸福感来维持的婚姻，以及回避的分歧，实际上“跟把垃圾藏在地毯下面的做法没什么分别。”

　　其实，如果我们细细观察，会发现那些为数有限的上岛之行中，有几次安娜都是尽兴而去，挫败而归。作家的文字也不乏幽默。书中有一个细节，安娜每次都会带一本小说上岛，从《德古拉》到《三尖树时代》，再到《恐怖部》，因为“最近几年，她一直痴迷阅读超自然小说。”安娜的内心蠢蠢欲动，也暗示她想通过超现实的奇遇解救自己。第一次上岛好像运气不错，她遇到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士，仪表干净，衣品无可挑剔，举止优雅，她们二人甚至契合到能互相感受到“灵魂的嗡鸣”。然而，就是这位，十全十美的男士，临走前，却在安娜那本惊悚小说的书页中间，留给了她二十美元……这二十美元从此成为安娜的心头大患，带给她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感，使她片刻不得安宁。“她愤怒地哭过，恨不得杀了他。”但那张钞票就像一团炙热的炭火不停燃烧，在她心里一刻不停地灼烧。从此以后，这二十美元好像魔咒，不断出现在安娜的生活里。第二次上岛，正在她得意于新的造型时，酒店的理发师请她支付二十美元的小费，她因为这个不可思议的巧合抽搐了一下。后来丈夫承认婚外情时，安娜带着难以忍受的烦躁逼丈夫说出如果出轨的那个姑娘是妓女，他会付多少钱。“二十美元？”丈夫答道，安娜心如死灰。第四次上岛，安娜马上就年满五十岁了，这是她最害怕的年纪，比母亲去世时的年纪小不了多少。她心情糟糕，遇见一个推销海上保险的无趣男人，事后，他跟安娜有意无意地开玩笑说他是一个主教，一阵死亡般的窒息向她袭来，比起二十美元，这个玩笑简直可以使安娜的世界天崩地裂。安娜在最后一次上岛时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漫无目的地在贫民区穿梭，不知不觉走进一个流浪占卜师的帐篷，当她开玩笑似地问起自己命定的男人到底在哪里时，占卜师回答：“既不比你期望的近，也不比你认为的远。”含糊却准确，无用却精彩，听起来无用处，品起来有道理。

　　小说的幽默之处，我想并不是作家对安娜的讥讽或批判，也并非对安娜的同情或调侃。在这个故事里，安娜从一开始无知无畏的主动出击到最后洞悉母亲、自己和时间的秘密，她不再是那个自怨自艾的孤独形象，她决绝的告别自己的过去，以及属于那些夜晚的陌生男人，还有她散落在岛上的无数缥缈的时光。

　　安娜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她身上的弱点显而易见，她把对自己的定位寄托在他人身上，差点丢失了自我。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母亲生命的延伸，她和母亲完全一样，所以她借祭拜母亲、靠近母亲之机，去寻找真实的自己，其实是在一步步朝正确的道路偏离，越偏越远。当小说结尾处她冷漠无情地挖出母亲的尸骨，从岛上带回家，那才是她真正的主动，她以决绝的告别换回了真实的自己。这时她才真正重生了，她不再把希望、生活寄托在他人身上，相信她也不会再感到孤独。在她面前，“海水被下午的阳光照成金色，缓缓涌动。”那阳光下的剪影，映照着涌动不息的安娜，她的人格、她的灵魂、她的自我认知，她的心安之处……

　　毋庸置疑，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每个人都可能在一生中寻找那个真实的自己。这段旅程绝不会一帆风顺，“我是谁”也许是人生中最难回答，最难有正确答案的问题。不论我们是否有幸找回自己，旅途中的那些喜怒、挫折、甚至荒唐都有意义，它们带领着你一步步靠近你自己。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回了自己，那么你便是那个幸福的人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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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潘潘 评论 《我们八月见》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754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