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留在海岛上的女人说起——《我们，被淹没的》

书呆熊

　　如作家本人在后记中所说，“这是一个始于五百年前的故事，大约在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美洲的同一时期。”

　　从故事开场，1808年英国人围攻马斯塔尔港算起，到故事尾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间跨度近一个半世纪。从初代主人公劳里斯·马德森，到其子阿尔伯特，再到阿尔伯特的养子克努兹·埃里克，再到克努兹的养子蓝牙，小说讲述了差不多三代人的生平故事。

　　再从故事情节来看，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战、少年往事、海上迷航、万里寻父、荒岛逃生、航运发展、冰海潜艇战……从这些方面来看，这显然是一部体量非常巨大的作品。但作者的视角始终紧跟个人命运，牢牢咬住时间的线索，所以读来如行云流水，让人迫不及待想看到后续发展。

　　而我在这里想要理清的，却是故事中大多数时候并不占据主要部分的女性角色的命运。

　　如故事中多次表明，也如作家在后记所说，马斯塔尔是一座水手的城镇。但众所周知，水手是属于大海的物种，那么在水手漫长的出海岁月，镇子绝大多数时候是由女人在维系，她们照顾老人和小孩，保证镇子的运转。

　　如果我们想要了解马斯塔尔的生活全景，乃至水手生活的全景，那么在波澜壮阔的航行历险的背面，一定会看见如同阴影一般存在的女性。

　　首先是母亲这一角色，从故事的一开始，战争中生下初代主人公劳里斯·马德森的母亲开始，作品的第一部就出现了许多母亲的形象。克里斯滕森在海战中失踪，母亲日日等候；洛伦茨因为肥胖，无法适应船上水手的生活，母亲帮他在岛上寻找工作；教师伊萨格因为对学生过于严苛而招致仇恨，孩子们为了报复，抓走了其妻子的狗，大火过后，妻子失去了理智。当然，根据劳里斯和阿尔伯特父子的主线故事来追溯，我们也必须记住，劳里斯的妻子，也即阿尔伯特的母亲卡罗利妮。

　　劳里斯离家出走，阿尔伯特万里寻找。但与海上失事的水手不同，航运公司不会为失踪船员下讣告，那么卡罗利妮的等待是永无止尽的。没有官方文书，没有墓碑来宣告丈夫的死亡，丈夫变成了她心里的鬼，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凭吊。激励她活下去的，只剩养育子女的责任。

　　作品中只用非常简短的段落讲述了卡罗利妮失去丈夫后的反应，“她无法安歇，也不能解脱，形容日渐憔悴枯萎”，“只有她的双手从未丧失力气。她每天早上都去井里打水，到厨房生火，清洗和缝补衣衫，还要织布，烘烤面包，养育四个孩子”。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就是在马斯塔尔做女人、做妻子和母亲会面对的结局。小说中在二代男主人公阿尔伯特开始水手生涯后，向母亲这个角色发表过一番动情的倾诉。“我们熟悉的是她们的忍耐与疲累，而非她们本人。我们从不向她们要求任何东西，因为我们不想让她们操心。 那就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以沉默的方式。”

　　这样的女性共同命运，也就为克拉拉的命运勾勒出了基本背景。作为小说中贯穿后半部内容的描绘篇幅最多的女性角色，克拉拉的形象是复杂的，我想读者应该很难用简单的喜欢或不喜欢来粗暴评价，在部分情节设置下，甚至可能会对其产生愤怒、不解的情绪反应。

　　我个人在翻译过程中，随着情节的推进，也对克拉拉这一形象产生过许多不同心理。我们可以简单梳理克拉拉的人生境遇。

　　幼年在洪水中失去家人后，克拉拉成为孤儿，后被领养，在一个冬夜遇见丈夫后嫁到马斯塔尔生活。和马斯塔尔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她当然也成了水手的寡妻。但她的命运迎来了巨大的转折，她带着一双子女，最终嫁给了二代主人公阿尔伯特，并因此继承了足以控制整个小镇航运业的遗产。

　　嫁给阿尔伯特是她向命运主动出击的第一次，她取得了成功，由此从马斯塔尔港的寡妻队伍里凸显而出。克拉拉和阿尔伯特两人的故事，读来犹如古典小说，非常精彩。

　　但她能逃离女性的共同命运吗？别忘了，她有一个儿子，而她的儿子和马斯塔尔的所有男人一样，毕生的理想就是出海做水手。以克拉拉逐渐独立的人格来说，她一定会继续迎战。在故事的后半部，她的决定几乎影响了整个小镇的命运。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第一次前往哥本哈根的旅程经历。从孤女到寡妻，到遗产继承人，到经济命脉控制人，克拉拉的命运起伏依附于主线故事，宛如阿尔伯特及克努兹这对父子拖下的长长的影子。阿尔伯特和克努兹的每一个决定都在影响影子的改变，而在有些关键节点，影子拥有了独立而起的力量，反将两个男人整个笼罩。从这种层面来说，我们或许很难归纳对这一角色的印象和感情，而这也正是这位女性完整和复杂个性的表现。

　　在二代主人公阿尔伯特的一生中，除晚年遇到的克拉拉外，中国女人程素梅应当是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如果说克拉拉的一切从现实着眼是一种对于生活的入世，那么程素梅或许象征着马斯塔尔所有水手的一种理想。在海上生活，与命运和自然搏斗，获得丰厚奖励。因为程素梅，阿尔伯特抓住了财富的机会，得以在晚年成功登陆退休，脱离了大多数水手失踪或溺亡的宿命。虽然对于程素梅这一角色的着笔较少，但我想，程素梅或许就是作品一直在探寻的答案的某种体现吧。

　　最后，是作品后段出现的索菲小姐。相比马斯塔尔港的母亲、改变小镇命运的克拉拉，索菲小姐则更进一步，直接进入男性的世界，像男性一样展开了海上生活，周游世界、参与战争，她的故事和所有水手一样传奇精彩。

　　最初出场时，她是一位富商家的小姐，三代主人公克努兹·埃里克因年少时的因缘际会爱上了她，辗转寻找，以为再无相见希望时，却在战争中的冰海上巧遇，甚至救下了她的儿子蓝牙。相比克拉拉的应对命运、迎战命运，那么索菲更进一步，她从一开始就渴望逃离命运的桎梏，她遇到了理想的丈夫人选并怀了孕，但因为他眼中的无辜，因为安稳的生活而生厌。她自陈因目睹过船只被炸毁、船员被淹没而无法容忍不谙世事的双眼：“倒不是说我喜欢海上的一切。我甚至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无法融入任何地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我心里的侏儒怪在作怪。”

　　那么，到了索菲这个角色这里，女性对于自由和大海的渴望，对于命运和宿命的反抗与接受，已经完全和男性没有区别，而且很多时候程度都大大超越了男性。在最后一部分，同样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战争中的苏联女性，她们直接是战争的参与者，在冰天雪地里守卫军事港口和物资。

　　受制于现实历史的发展，以及女性在航海业的参与程度，故事中女性角色的篇幅并不能算很多。但很多时候，相比男性角色的直面命运，女性角色的遭遇让我更为挂心。除主要角色克拉拉和索菲之外，还比如失去了小狗和家园的教师之妻、失去丈夫后把小镇所有的孩子视为己出的海景画家之妻安娜、父亲和恋人均被害死的船主之女克里斯蒂娜……她们是故事中不容忽视的阴影一般的领域。

　　当然，这是一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巨作。相比女性们的命运，故事的更多篇幅交给了大海与水手。阿尔伯特的海上历险、克努兹的冰海航行都如同传奇故事一般惊心动魄、引人入胜，在情感方面，小镇男孩成长中经历的学校生活、水手养成、友情铸造……这些段落又犹如田园牧歌一般让人充满对往昔的憧憬与怀念。对冰雪中北欧小镇的描绘，也大大满足了我个人对于北欧历史及社会的想象。

　　拿到这部小说，是在2021年的夏天，那时的我对于翻译这份工作也好，对于当时那个阶段的生活也好，都处在极大的焦虑和迷茫之中。在闷热的北京读到这样一部带着浓浓“寒意”的北欧小说，无论从哪方面对我都是很大的欣喜。

　　我想感谢我的编辑刘君老师，从交稿到随后一整年的修改和修订，刘君老师都给了我极大的支持、耐心与信任。

　　此刻距离第一次看到这本书，差不多两年时间过去了。我想，每一个心怀自由的不羁灵魂都会喜欢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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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 雾 评论 《我们，被淹没的》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369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