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的生命——《深入北方的小路》

书呆熊

　　这本书像一记闷棍一样砸在我的天灵盖上。合上书半小时了，我还觉得我的脑子在嗡嗡作响。

　　嗡嗡作响的是战争背景下暴力的荒诞和无意义，宛如人生的比喻。

　　塔斯马尼亚人、日本人、朝鲜人……都被一些东西所驱使，也许是某种宏大叙述（比如“誓死保卫天皇”）、也许是一笔糊口的工资、也许是一种逃避（比如无爱的妻子和娶不到的红玫瑰），为了它成为被奴役也奴役别人的人、可以轻易杀戮别人也可以杀戮自己的人、在地狱里苦熬十数年的人，最后发现所有的“我的奋斗”不过是建了一座又一座坟头、最后把自己也埋进另外一座坟头。

　　如果真有神，他看着日本人像反社会一样满世界屠杀奴役其他人、看着朝鲜人被殖民了却还得成为日本人的帮凶去奴役和屠杀其他人、看着出生在世界边缘澳大利亚尤其是塔斯马尼亚的人跑去世界中心参加一场其实跟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战争，最后留下一座一座坟，一个一个战后清算的绞刑架，一个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亚洲，一段耗尽几十万西方战俘和亚洲劳工生命建造、建造完就生锈被遗弃的泰缅铁路，会不会也觉得人类都是疯子、赌徒、零和游戏的狂热爱好者，热衷于互相折磨、活体实验、忍受痛苦、制造痛苦。而这些被制造出来的痛苦，不管是自己忍受的还是加诸他人的，最后都没有任何建设性结果。

　　就像那段铁路，建的时候把人不当人、当成可以尽情磨损殆尽的零件；建成之后却锈蚀殆尽。

　　一样是磨尽血肉建成的伟大项目、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项目，至少长城还有几段土墩子石头墙站立了几千年，金字塔现在也还没有倒掉。而泰缅铁路却像一个缺心眼的笑话，一个人类相互厌恶杀戮的铁证，一个恶趣味的真相——正如这本书封面所揭示的，那条伟大的痛苦的残忍的复杂的“深入北方的小路”步步艰险、尸骨成山、人性也闪耀也泯灭也冷漠也温暖，终究会围成一个圈。

　　像鬼打墙，一步一牺牲，一步一煎熬，最后回到原点，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剩下，什么都没落着，除了让人沉默的记忆、让人回避的创伤、让人支付的代价。

　　作为澳大利亚战俘兼医生的男主多里戈有他的无意义：一边在一穷二白的极限恶劣条件下努力挽救生命，一边被日本军官逼迫着挑选出他好不容易救活的生命去送死。他很努力。从（发挥不了多大作用的）麻醉药物到所谓的“止血带”（临时抽下来的破烂皮带）都是自制的，“手术室”是铺着树叶的棚屋，手术设施是从日本人那里偷来的各种破烂再利用——锡罐塑形做成反光镜、煤油罐做的消毒设备、竹子搭的手术台，从卡车引擎上偷来的钢板打磨成外科手术刀。他拼尽全力在这种情况跟溃疡、感染、霍乱、饥饿、消瘦、日军的殴打和苦工带来的伤害做斗争，在绝望里做着他还能做的事，不去想未来，不让关于爱与纠缠的回忆轻易浮上心头，只想着怎么让这一秒下一秒更好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是人类在极限状态下的心理逻辑，很真实，很多战俘营和集中营的幸存者都谈到了这一点。大脑擅长用解离从创伤中自我保护，正如隧道视觉式的思维本能有助于危机中的人努力多争取一点点无意义的生机。

　　日本军官有他的无意义：他参军以来忍受的毒打和无理由暴力压制，他所接受的服从性测试，他甚至变得擅长暴力——比如抽出他的军刀、沾湿、然后砍下奄奄一息的中国俘虏的头。

　　朝鲜人有他的无意义：他八岁就去给人做工，被随意打骂、活得还不如主人家的一条外国狗，只为了一个月的五块钱工钱糊口；他接受了这种无意义，所以当那只狗用充满信任和爱的眼神看着他时，他把它砸死剥皮买了一点钱；所以当日本告诉他去战俘营工作一个月可以有五十块钱时，他为了这些钱学会奴役这些西方人、把他以身体为方法学会的逻辑应用到他们身上——暴力和屈服、折磨和凌辱。战后他被送上绞刑架的时候他还在想着拿五十块钱、满腹困惑——他为了这些钱听命于人去伤害去杀人、他甚至最终都没有拿到这笔钱、却被荒谬地送上了绞刑架？而那些从一开始就有钱有贵族头衔、做下了更大的恶事的人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着优雅的生活？

　　日本医生有他的无意义：战后他仍然是医生，只是不肯再穿白袍，因为忘不了当年被他们活体解剖的美国飞行员——他的心脏被活着掏出来放在金属盘子里时还在跳动。这个美国飞行员信任了他、因为他穿着白袍——他以为穿白袍的医生都宣誓了“do no harm”永不伤害，他以为穿白袍的医生代表的是“有时治愈常常帮助”，却没想过日本医生的白袍代表的是另一套逻辑——暴力和权威、为了折磨而折磨、连活体解剖都仅仅是因为他们可以这么做、想这么做、甚至不需要一个科学研究的借口。当然，这个借口最终是由美国补上了——时至今日，NASA美国宇航局关于极限环境下人类的生理学数据有很多仍旧源于日本军医的活体解剖和反人类实验。

　　多重叙述线，很庞大，话题也很沉重。人物很复杂，很真实——他们像真实世界里的人一样有厚度、有很多侧面，在不同环境和时刻下展露复杂人性的不同面相，有时慈悲，有时冷漠，有时坚守原则，有时一切皆可抛。他们也像真实世界里的人一样，度过着荒诞的、损失惨重的、痛苦难言的、无意义的生命，在那条深入北方的小路上踱步，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圆中来回反复。迫不及待地逃离，却也和他一样，注定会迫不及待地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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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闻夕felicity 评论 《深入北方的小路》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417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