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芳华》中人性的弱点

牛妞

　　《芳华》，又名《你触摸了我》，透过讲述者萧穗子的眼睛，向读者讲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工团的少男少女们的故事，塑造了刘峰、何小嫚、萧穗子、林丁丁、郝淑雯等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可惜他们的青春在那个扭曲的时代，都没有沐浴在阳光下好好绽放过。作家严歌苓主要把笔墨放在了刘峰和何小嫚两个善良却不受善待的角色身上，抓住“触摸”这一核心词语，向读者娓娓道道他们的残酷青春、坎坷情路、人生变故，其中多处反映了对人性弱点的思考。

　　文中两次重要的“触摸”，第一件是指刘峰与林丁丁二人间的“触摸”事件，第二件则是刘峰与何小嫚共舞时的“触摸”。两次触摸改变了两位主角的人生，一次被人撞破成为丑闻，令刘峰感受到了来自这个集体的恶意；另一次则充满善意——刘峰把善良给了何小嫚，同时自己也收获了她的爱情。

　　一、刘峰对林丁丁的触摸

　　触摸是全文的核心事件，这一点严歌苓在开头便数次借用萧穗子之口说出。这次触摸成为后面一切发展的导火索，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刘峰的一生——假如没有触摸事件，他就不会被处理下放，不会被送上战场，也就不会残废，领二百八十元残废金给山东老家的梆子剧团看大门……

　　刘峰是这本书中最具备美德、最富有“人性光辉”的一个角色，可怜并没有生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模式之中，而只得到了“好人没好报”的结局。在一个平凡即伟大的时代，刘峰的普通让他湮没于人群，正派与无私又让他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成为英雄。可是，当人们把“雷锋”这个标签烙在刘峰身上的同时，他们也剥夺了刘峰拥有七情六欲的权利，他的一举一动必须保持正派，必须符合一名“雷锋”的人设。为此，林丁丁在被刘峰表白之后感觉到“恶心”，说他那样的人脑子里不该有那种“脏东西”。萧穗子在听过郝淑雯与林丁丁的对话之后，有过这样的思考：“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怜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预期，不可靠，以及它的变幻无穷，不乏罪恶，荤腥肉欲，正是人性魅力所在。”“刘峰来到人间，就该本本分分做他们的模范英雄标兵，一旦他们身上出现我们这种人格所具有的发臭的人性，我们反而恐惧了，找不到给他们的位置了。因此刘峰被异化成了一种旁类。”

　　在“触摸”事件发生之前，萧穗子就有着不时闪现的阴暗心理，她想见到几乎完美的刘峰犯错。“我好像在焦虑地等待一个证明：刘峰是真人的证明。太好的人，我产生不了当下所说的认同感。人得有点儿人性；之所以为人，总得有点儿人的臭德行。……他的好让我变得心理阴暗，想看他犯点儿错，露点儿马脚什么的。” 这种心理表面上掺杂了一些嫉妒、怀疑的负面情绪，事实上却透露出一种对人性本来面貌的觉察、对真善美躯壳的怀疑。她无疑是机敏的。这种看似恶意的揣测揭开了刘峰身上的标签，赐予他“近乎无赖的笑”。因此，萧穗子可能是容易接受刘峰犯错的人之一。相比之下，在其他人眼里，刘峰已然是“圣人”一般的存在，一旦沾上一点发臭的人性，他之前所获的高尚地位就会完全消弭，甚至被打到更低的深渊。当人们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将格外勇敢，人群将格外拥挤。他们会想，原来他是一名“伪君子”，虚伪的人比坦然作恶的人更加可恶。

　　也就是说，刘峰成为雷锋，相当于接受了一场阉割，这场阉割试图把他人性中本应含有的一部分给抹杀掉，而实行割礼的正是那些普通的群众，包括他帮助过的人。换句话说，他们给刘峰戴上了一套枷锁，就像文中所写：“做模范标兵当然光荣神圣，但是份苦差，一种受戒，所有的奖品都是对受戒的慰问，对苦差的犒劳，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确认：你那么有品，不准和我们一样凡俗，和我们一样受七情六欲污染。刘峰扔掉那些奖品，等于扔掉了枷锁。”

　　本来人生或许可以一帆风顺，然而他偏偏没能抵挡住“诱惑”。用严歌苓的话来说，这次触摸是一场“爆发”。刘峰将喜欢林丁丁的秘密藏于心底已久，“最终他对林丁丁发出的那一记触摸，是灵魂驱动了肢体，肢体不过是完成了灵魂的一个动作。”他对林丁丁的爱是克制且纯洁的，却被别人用肮脏的思想揣摩。“任何一个文艺团体要烂，必定从男女作风上烂起”，刘峰最后走向悲剧不仅仅由于求爱被拒，更由于那个时代与美好自然人性以及原始欲望相违背的制度，由于自诩正义的掌控者和冷眼旁观的群众。他发出一句“没有你那么下流”的怒吼，反被泼了一脸茶水。“刘峰毕竟有恩于我们大多数人啊。但不知谁开了个头，把所有人的坏话都引发了。最难听的坏话是刘峰自己说出来的，他说他表面上学雷锋，内心是个资产阶级的茅坑，臭得招苍蝇，脏得生蛆”刘峰在男女作风方面酿成的小错已经上升为一种政治问题，一旦如此，集体便可以对个人大张旗鼓地实施迫害。

　　“触摸”事件的另一参与者林丁丁在作者笔下，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肤浅女孩。她做着大多数文工团女兵共同的梦,给一个首长做儿媳，最后远嫁国外，也确实得到了物质上的丰裕与虚荣心的满足。林丁丁的存在意义不仅在于影响了刘峰，还在于她庸俗的思想代表了社会中一大部分群体。这是一个明显被物化了的角色，严歌苓丝毫不惜笔墨去刻画林丁丁身上的阶级意识，也完成了对人性另一方面的讽刺——贪婪与虚荣。

　　二、刘峰对何小嫚的触摸

　　严歌苓对小嫚成长经历的描述展现出了惊人的文采与爆炸性的感染力。由于这部分描述，何小嫚比书中其他任何角色都要鲜活，甚至超过了略显扁平化的“好人”刘峰。除此之外，小嫚身上各种古怪的表现、文工团里所有人对小嫚的嘲弄不解，都在她那与众不同的成长经历中得到了解释。她的成长经历使她养成了典型的“缺爱”人格：父亲在“反右倾”中被打倒，众叛亲离中“畏罪”自杀。小嫚随母亲改嫁而进入当厅长的继父家，成为继父家庭和弄堂四邻眼中的“拖油瓶”。饺子只能吃碎的，衣服只能穿旧的，被整个家庭排挤。甚至在有了弟弟妹妹后，连母亲也对她日渐疏远。

　　读者和欺负小嫚的文工团男女兵的信息并不对等。前者了解何小嫚承受了多少原生家庭的“罪与罚”，那又如何影响了她的性格；而后者只看见一个往乳罩中塞海绵的女生，一个对生病有着莫名热爱的女生……因此读者可以同情她，厌恶所有欺负过她的人，并对这种欺凌行为产生不解。可是在现实生活中，集体对所有不合群、古怪又好笑的“何小嫚”的排挤与欺侮有增无减。她是备受歧视的最底层群体的代表。严歌苓自己也提到过，她写下这些文字时，是在思考“人群里对一个弱者的迫害欲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们人性中的一个弱点，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一个现象，导致了四个女兵不同的命运。”“刻薄”如她，偏喜欢揭露那个红色年代里表面光鲜亮丽的人们内心龌龊、不堪、肮脏、卑鄙的想法和真实生活。郝淑雯因为乳罩事件孤立何小嫚，朱克当着同学老师的面嘲笑她，可以说这两个人是站在制高点上公然伤害何小嫚的“凶手”，其他旁观者皆为隔岸观火的“帮凶”，甚至包括萧穗子，也将何小嫚看成在文工团比自己地位还低的人，采取了一种旁观的态度。这也有集体心理作祟的成分，如果其中一个人突然站出来维护何小嫚，就相当于把自己置于了集体的对立面，他将和何小嫚一样被孤立起来。而人天性害怕孤独，习惯处于群体之中，享受群体的庇护。

　　刘峰是曾经唯一一个站出来给予何小嫚温暖的战友。仅仅是不嫌弃她身上的“馊味”，就让她感激了一辈子。“也许小嫚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识得刘峰善良的人。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原生家庭里，她极度缺乏爱和呵护，新的集体中，她受尽欺侮，以致于得到一点关爱，就如同获得救赎。“在一群男子说一个年轻女子‘馊、臭’的当口，在他们不肯哪怕触摸一下她的关头，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们，背叛了集体，给了她那一记触摸，坚实地把一只满是热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此情此景之下，刘峰站在“善”的一边，其他人全部站在了“恶”的一边，寡不敌众，体现了作者批判的态度。

　　一九七九年四月，何小嫚因为做了一件好人好事而上了报，她从此被送上神坛，人群簇拥着她，小嫚再次体会到被当成掌上明珠的感受。群众的这种举动与曾经如何对待刘峰如出一辙，只不过过程反过来了，他们之前把何小嫚踩进泥地里，现在又将她奉上神坛。人生忽起忽落，几度经历大悲大喜，再加上长久以来的压抑，她终于在自己人生最璀璨的时候精神失常了。只能说，扭曲的时代会放大人性中的盲目和挣扎。她发病时反复念叨“我离英雄差太远。我不是你们找的人”，也许在暗示，“失落者”之现实处境和赋予给她的“英雄”话语之间，有着难以弥合的撕裂。这种撕裂只有在日新月异的时代变迁中被治愈。

　　总而言之，刘峰和何小嫚是人群中的两个另类，一个代表着过往时代的光辉之善，另一个则始终是弱势群体的最失落者。他们两人与整个集体的不同之处，给了集体群起而攻之的突破口，成了凝聚集体的牺牲品。因而，何小嫚在刘峰被下放之后，就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对文工团这个集体产生了失望与怨恨，从而开始试图逃离。

　　三、最后

　　冯小刚导演让严歌苓写一个文工团的故事，目的是怀念青春。然而严歌苓不能让主题局限于对不朽青春的颂歌抑或伤春悲秋式的慨叹，于是写下了这样一篇充满矛盾、辛酸、讽刺的类自传体小说，全然没有青春的神采飞扬，只有被命运捉弄的沉重。它展现了人性中的“恶”，如何在“恶”的环境中被进一步放大，只不过终究没能摧毁“善”——刘峰和小嫚一直默默坚守着的品格。所以，《芳华》是在借“美”之名写“恶”，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对那个时代的环境、群体、价值观进行审视。电影为突出“芳华”，没有将小说的思想完全表现出来，又保留了其基本情节，难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譬如电影中文工团解散前悲声歌唱的场面，着力表现这些年轻人对文工团的留恋与不舍、同志友谊地久天长，但当读者发现，这个团体中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对刘峰和何小嫚进行了“迫害”——流言、旁观、冷嘲热讽……他们的面孔便变得有些虚伪，有些肮脏，有些令人作呕。

　　以上所述，都是“芳华”一词所不能体现的，严歌苓创作这片小说的时候，与其说是在怀念那个特殊的年代，追忆那逝去的芳华，不如说她在触摸人性的弱点，揭露一场被阉割的青春。

字数：3560
原作者：躺不平的小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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