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游戏》：一尊蜡像的存在

丑土妹

　　张大春在写序的时候说，袁哲生的两本遗作，多多少少有追问“为什么”的影子，追问的对象不是写作，而是寻死。

　　追问“为什么”“死”，在今天我带有恻隐和悲戚地猜想，大概是在袁哲生的死亡中起着类似延缓器的作用。这个问题和“为什么生”一样，是无一个凿确无疑的答案的，正是这种不确定阻挡着袁哲生的死。

　　但为什么生和为什么死，追问一个的同时，就必定会追问另一个。“为什么死”固然没有答案，“为什么不死”，却也偏偏要等到有了“为什么生”的答案才能回答。这种来回的转换和过渡，像咒语般潜伏在袁哲生的文字中低沉地吟喃，生死之间的界限不断被窥探和挑拨。而对于所处之境为“生”的我们，为什么生，或者为什么不死这个问题，是更紧迫的。为什么死（即为什么不继续活下去）和为什么生（为什么不死）这两个问题或许有同等的重量和意义，但渺小的人类却只能试验后一个。

　　他最后大抵是没有找到答案。敏感的心灵的确是往往承受更多的痛苦，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因而被匹配了同等的聪慧与理性。因纯感官上的痛苦而选择离开，与大众通常的认知相反，其实是不太像他们会干的事的。我倒更愿意相信，对于袁哲生这类人来说，并不是这个世界有多难以承受。他们只是单纯难以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而已。这种说服是更像严密的数学逻辑推理，而并非情感的寻找。

　　作者在《捉迷藏》中借“我”之口说，对捉迷藏的迷恋主要有两点，一是引人入胜，充满期待，二是它会将人带回游戏的起点。

　　人对躲藏的迷恋其实是对存在的渴望。躲藏其实是存在。没有存在，是无从谈起“被发现”的。

　　再没有别的什么时刻能比这个时刻让人感觉到自己存在了：“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神经，盯着寻来的同伴”，这种紧张的、阴影中的、等待被发现的分秒，对“我”来说是对存在的最好确证。躲藏在显现的对立面，却是存在。这种乐趣在某一天被我的同伴孔兆年打破，方式是以看见但无视否定了我的存在——我第一次发现，“unfold”的后面，没有“epiphany”。本该紧接在发现之后的显现消失了：孔兆年“两眼盯着我的背后，一动也不动”。“我”现形了，但这毫无意义，因为孔兆年“看不见我”。我喜爱躲藏、因为我以为躲藏暗含着被发现、标志着存在。但原来并非如此！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在孔兆年面前“我”没有现形或说无法现形。袁哲生以这个譬喻，象征了由存在到不存在的落空，而这其中的界限是童年的消逝，人际的疏离，还是一切本就如此，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少年“我”从此失去了自己，他在存在的世界中就此隐形。

　　读袁哲生时常让我处在一种恍惚的境地，令我想起自己的梦。有翅膀的马、落在自己额上的眼泪、砸出自己的司马光、吴刚和阿姆斯特朗、“死”在水族箱里的孔兆年，还有最后与展览品一同熔化消失的自我，精怪的甚至无逻辑的情节，怪异而沉重的意象一再上演，是梦想也是梦魇。对自我的找寻、自我的消失又浮现，像复调一样反复出现，我不知道袁哲生是几时开始注意到“存在”这个命题，这只是让我想到许多，想到太多：人的存在的岌岌可危，文字和语言与它们指代之物并不相等、愈演愈烈的异化、从未消失过的但已经被放弃的最幽暗处的生命诘问。我想到人所喜爱的躲藏：我们说话，好像我们并不在意；我们行为，好像我们并不知道它将呈现在世界眼前；我想到情人紧紧拥抱的肩头，在解构之下消殆幻灭；我想到，对于语言的这种脱离意义之交流的如鲠在喉，人们早已经转为了作哑装聋。

　　“这张照片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我的抽屉里，经过这么多年，照片上的我依旧笑得很自然，很诚恳，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像一尊蜡像。”

　　最后，这个在行将结束之时，跟在颇具张力的熔化之后的圆满的结局终于使我泫然落泪了。就像一尊蜡像。透过黯然的一双眼，这种沉寂和静止，像一种背叛和超越了许多而最终完成的一种执拗，像一种一动不动的美德。

字数：1344
原作者：Ti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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