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无聊的人们相遇了

ThomasVan

　　是第三次翻开《漫长的告别》，出乎意料地终于读进了这本书，并且这一次阅读里真的感受到了“每一页都有闪电”的评价，自己几乎每页都有感触颇深的句子划线标记。读到莱诺克斯走后马洛几次喝螺丝起子的情节时完全代入，仿佛自己也失去了一位至交好友郁郁不乐。所有的情绪在第50章末尾那句“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达到高峰，从无到有拥有友情爱情然后失去的怅惘。村上春树说，《漫长的告别》是真正意义上的灵魂交流的故事，是人与人之间自发地相互理解的故事，是人类抱有的美好幻想和它不可避免地引发的深深幻灭的故事。深以为然。有人说，读《漫长的告别》不应该当作一本推理小说，我觉得部分是对的，我甚至觉得读这本书时不应该把它当成一本小说——当你对某处风景产生期盼并慕名前来，你未必能得到满意的观赏体验，但谁又能否定，某时某刻某种心境时，你不会对星空下的某个无名地产生深深的震栗与共情呢？

　　在莱诺克斯事件貌似尘埃落定时，全书堪堪过了1/4的篇幅，但是马洛和莱诺克斯开篇莫名的看对眼和惺惺相惜情节以及字里行间酝酿的遗憾氛围已经足够封神。后续情节的纠葛起伏更为书名提供了多角度的注解，漫长的53章里包含马洛和莱诺克斯的两次截然不同情绪的告别、马洛和琳达露水情缘之后心绪复杂的告别、艾琳和马斯顿的两次告别——一次死别、一次生离，还有更多猝然的、不在意料之中的告别——作家韦德在马洛的身边离世、经纪人斯宾塞开始新的生活离开整个案件。大多时候的告别都是遗憾的，都是类似的情绪，但就像那句话，这次案件里的所有告别不是一次悲伤、一次不舍、一次痛不欲生或者总称为死去或者别的什么的总和，而是每告别一次、都死去一点点。

　　我在全文里划线的第一个句子是：酒精就像爱情，他说，第一个吻是魔法，第二个是亲密，第三个是例行公事。然后你就要脱姑娘的衣服了。现在回头来看，无疑是对全书内容一次谶言似的概括。马洛、莱诺克斯和作家韦德都是酒鬼，也对钱德勒本人的不同映照，他们的初次相遇与喝酒倘若不能完全称为魔法，也一定是书中沉闷人际关系的一抹亮色，但是酒局进展到后面，关系变得深入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熟练、越来越例行公事，到最后，喝酒仿佛只是为了逃避各自生活中不能言说的苦闷。喝到酣醉，更是只剩本能的冲动，对彼此的缺点施以拳脚、然后因为彼此欣赏的优点手下留情。

　　作为喻体的爱情在全书中更是风味浓厚不得不品尝的一部分。魔法般的第一个吻出现在艾琳和马斯顿短暂的恋爱与婚姻中，“我们曾经那么相爱，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狂热、神秘和难以想象的爱情。”这是告别多年以后艾琳对马斯顿的念念不忘，但是告别之后的再次相遇太过难堪，她因此让这次告别定格为记忆最后的样子、哪怕生活在自己的谎言中。然而贞洁的艾琳无时无刻不在为那段情感动心，“我一直知道你会回来，哪怕已经过了十年。”、“这么多年，我一直为你守身。“浓烈炽热的爱情令人垂泪，落泪的其中一位是当事人艾琳、另一位是艾琳的丈夫罗杰——他注定只能遇见例行公事的爱情，“结婚时他三十七岁。关于女人应该了解的事情，他应该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皈依这样的爱情，决定了他在艾琳和西尔维娅之间首鼠两端，清醒者是痛苦的、懦弱的清醒者加倍痛苦，但如果是喝醉了的清醒者，则要好些，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半醉半醒地滑向死亡深渊——酒已经淹到这儿了！有人疾呼、包括他自己。

　　琳达和马洛之间的露水情缘是全书最莫名其妙也最妙不可言的一段感情。“她也有点放荡，但不算彻底的荡妇。都是一路货色”，成长在这样的家庭和时代，琳达骨子里被枯燥婚姻压抑的放荡不可避免，但是她在和马洛上床前的一段对话为这段云雨增添了点别样的味道——“假如你觉得一瓶香槟就能让我投怀送抱，我可以向你保证你错得非常离谱。”这句出自主动上门过夜的琳达之口的话语多少显得有些荒诞、但又合理，性在琳达这里倘若不能说是优先于爱的、也一定是和好感并驾齐驱的，但即便是这样，即便是已经决定好留下过夜，仍然要在做爱之前证明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白璧无瑕，”我让阿莫斯送我来这儿，还带着一个过夜包，这些并不代表我很容易上手。“——这和艾琳的”我一直为你守身“何其尔似。这种机灵部分源于她对男性对女性美好想象的了解，事实上，在这方面她比马洛还像侦探：“你们都是男人，肯定知道最让男人震惊的莫过于听见一个应该很优雅的女人使用属于阴沟和公厕的语言。”而马洛，他在得到琳达的赞美之后欣然应允，对于男人来说，没有比好感对象的依恋与肯定更猛烈的春药了。

　　把视线从书里纸醉金迷权欲横行的好莱坞抽离出来，再投射到当时的整个美国，时代的颓丧烙印深深地打在了作品角色中。在同样被称为美国黄金时代四大杰作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太阳照常升起》中有着类似的情节。性是相对低廉的，而爱和被需要是苦觅难寻的，提供两者的客体——女性自然而然也被矛盾的视线批驳着，一方面因为放荡而被轻贱，另一方面倘使能提供一点爱情的价值、也会令人奋不顾身，哪怕付出生命。这个命题在《太阳照常升起》中进一步得到拓展，在战争中因为事故失去性能力的男主尽管与女主相爱，但不能由爱上升到性，他因此在物欲横流的生活中麻痹自己，放任女主滋生新的恋情。这是个人的无奈，也是时代的无奈。

　　把时间轴拉回到现在，时代在变化、文化也截然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马洛的困境、欣赏他的某种气质，这当然是这本书口碑两极分化、很多人觉得无聊的原因之一。但是倘若问我为什么中意于马洛和莱诺克斯的惺惺相惜、沉醉于琳达和艾琳不同风格的爱恋、共情于罗杰麻痹自己的沉沦坠落，倘若问我马洛为什么要在对话里猜谜、为什么几重温吞的反转波澜不惊、为什么很多人会因“告别等于死去一点点”这样看起来普通的句子触动，为什么剧情要这样狗血发展，倘若问我为什么最终爱上了这本似乎无聊的书，我要回答，因为无聊的人们相遇了。

　　总字数：2125
　　作者：do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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