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对抗空洞的痕迹

牛妞

　　读后的半个多月，每次回想起这本书，脑海里盘旋的是埃尔诺所写的，“亲爱的保莱特，我怎么也不能走出我的黑夜”。走过故乡的黑夜远方还是黑夜，回忆是黑夜未来也是黑夜。这本书里的所有人物，以及望着他们的我，都被文字中蕴含的沉重宿命感所笼罩。而这种宿命感又是平和沉静的，如玻璃雪球里如血在飘洒的那个比喻。遥远的苦难总是贴近，潜伏在不经意的此处日常中，并与眼下的挣扎交叠成一片。

　　书里太多的话让我共情至深，仿佛作者在替而我写。她如我所属的一个巨大灵魂里分出来的，更有天赋、更加成熟的一个部分，但内核和我一模一样，令我无比亲近。这不光是因为同为异乡人的经历。就像最近听波米评《宇宙探索编辑部》，他说主流话语之外小群体能共情这部电影，而在同温层之外，人们会问何来弃世避世之需要，当今不是最好的时代吗。相同的经历不会联结人，相同的情感才会。

　　书中一些人物像是叙述者本人的分身。从留在故乡挖地雷的博杨，到结尾处突兀出现的小侄女，皆是情感在一个人体内发酵至无法承载，从而分离出来的结果。只有拉开这一段想象的距离，书写才成为可能，否则会导致自焚。当写到有个人从来不言明母亲的死，却总在等待五月墓地花开，抽离其外的平淡态度中藏着克制的眼泪。

　　童年回忆与现实的对比，是书中一个重要元素。童年首先是充满奇迹的，可当时无暇发现，只能事后才回忆起那份专注与浪漫的可贵。“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把花放在大拇指的褶皱里的，我们小心地带着丁香花走来走去，仿佛端在手上的是一托盘水晶酒杯。我们是小小的杂技演员，全神贯注地从事着自己的工作，那就是决不能让小花翻倒。这突如其来的画面让我喘不过气来，它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提醒我童年时代的一切都是特写镜头，而且是高分辨率的特写镜头——每一棵草，每一只蚂蚁，每一片叶子，每一个细节——我怀着关注和喜悦，饥渴地将其一饮而尽。那是一个丁香花的年代，一个充满小小奇迹的年代。”

　　没人能记起是在哪个时刻，突然意识到社会的庞然存在。从那时起，为了与外界对峙，叙述者“渐渐变成石头”。好奇心被更多复杂的感情磨灭，生存的目标窒息了无数敏感的神经末梢。《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廖沙说美好童年回忆是永久财富，但他忽视了另一面：童年的回忆可能将成年后的日子衬托得更加灰暗，难以接受。就像出生一样，长大也由不得自己。当小侄女欢快地说永远不想长大，残酷未来已然躲藏在透明的笑脸背后：她的童话城堡将一次次分崩离析，直至无存。即便是文字的慰藉也微不足道，因为没有快乐的人会产生书写的欲望。

　　再说起书中的主题，其一是为人写传。这构成了许多人生命之所系，却实则无意义，是无力创造时的下策，只为疏解自己。它像鲸鱼身侧的吸盘鱼，或奶酪空洞间的穿梭，或无意志地扩散着的涟漪，或携带着他人的文本行走的盲人。其实本书开头讲了两个较为独立的故事，主题都关于文字虚构出的“骗局”。我一开始以为这就是主题了，后来才发现它只是一层浮沫。底下涌动着的是对文字意义的无限探求。

　　此处可以与与《人工呼吸》略作个对比。相同的一点是在黑暗年代里，抽离出亲身所历的必要性。《人工呼吸》诉诸的是历史：“假如我们不把所处的现在视为历史意义上的现在，那么我们该如何去承受现在的一切呢？又该如何去承受现在的恐惧呢……正是因为我们看到它将会成为什么样子，所以我们才能承受当下的一切。”

　　而《狐狸》里包括为人写传在内的所有解法，都指向虚无。祖国、起源、顿悟、悲壮的人文意识，在这里皆不存在。“因为当面对这些真相时，一个人所能获得的只有关于平庸的知识，恶的平庸：没有改变我们生活的发现，没有正义，没有悔恨，没有羞耻，没有慰藉，没有渴望中的净化，没有任何东西……”

　　那文字的痕迹是为何而留？其中一些是由于，“这场震荡的受害者都会像分泌黏稠的唾液一样分泌这种自怜”。在名家身上投射自己，顾影自怜，无疑是写传的动机之一。可同时，也有如叙述者这样的人在对抗平庸麻痹的惯性。他们处于“持续的内在反叛状态”：“不仅要跟糟糕的背部做斗争，还要充分意识到所有的对抗都是徒劳的”。主观与客观上的无力，令对抗只得行于纸面。另一方面，书写以袒露的方式藏住自己，亦背叛了自己。可这种半明半暗，既有又无的存在状态，是这些渴求长存却无旷世才华者的唯一选择。他们偷渡于此处与彼处之间，正文与注脚之间，破碎的现实与模糊的文字之间，永无定所。

　　书中另一个概念是缺席。“唯一不能燃烧的东西是一部手稿的缺席。如果我们拿永恒做赌注，那么，一个东西的缺席，或许比它的在场更有可能取得胜利。”缺席迫使人不断寻找，想用自身短暂的生命填补上永恒的缺口。但这缺口不仅是一位名人神秘而跌宕的生平，更是书写者自己的迷茫。此处带有浓厚的拉康色彩。原初的满足是主体永远的缺失，撕开空洞核心，滋生不可满足的欲望。这带来了长长的能指链条，以及主体分离出链条、寻找丢失的存在核心的要求。书中另一句很美的话，也是关于这个主题：“一个人不止活一次。今生未做完的事，来世还要去完成。”

字数：1801
原作者：绿茶奶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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