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纪事》：你愿意飞向天空吗？——读《修道院纪事》

幽赞

　　“可是，爸爸，你相信我曾经飞过吗?

　　我们老了的时候那些将来会发生的事就开始发生了，这就是我们能相信原本怀疑的事情的原因；即便不能相信它已经发生，也会相信将来会发生.

　　爸爸，我真的飞过；

　　儿子，我相信。”

　　假如你有一个机会，一个冲破黑暗的机会，你会选择在这片神权笼罩的土地上，走出蒙昧，飞向天空吗？

　　请先不要急着回答。想一想深植心中的惰性、欲念与自囿...假如时代打开了人性的潘多拉魔盒，原罪不再只在阴影处匍匐；当一切披上了神权的外衣便可以为所欲为，再想想，你的选择是什么？

　　《修道院纪事》复调的叙事结构使得它在维持着两条平行的时间线延续之时仍保持着彼此的独立与跌宕。全文清晰的双线叙事也代表着中世纪向科技时代过渡时期主权意志与个人意志、神权与人权的碰撞——一条线索是18世纪根据葡萄牙国王的意志修建马弗拉修道院，这是一项以民工的血和汗为代价建造的非凡工程；另一条线索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及其发明的‘大鸟’的建造过程，这是代表科学、自由与个人意志的伟大创造。当然穿梭于两条线索之间、弥合裂隙的，便是“七个太阳”巴尔塔萨与“七个月亮”布里蒙达不渝的爱。

　　一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全书以葡萄牙国王唐·若昂一心求子开始。圣若泽修士承诺，若是修建马芙拉修道院，则国王一定会有子嗣，于是国王立下誓言，愿在马芙拉镇建造一座圣方济各修道院。事实上，修士诊断出王后安娜早有身孕，于是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为教会争取到了一座宏伟的修道院。

　　在修道院的建造过程中，为尽快竣工，以王室和教会为首的强权意志横征暴敛，逼迫全国男性放弃现有劳动去投入这项工程的建造；又为了良辰吉日，赶在修道院远未竣工之时，于国王生日当天又恰逢周日的时候见证修道院的建成而提前了竣工日期，让本已艰难的工程雪上加霜。

　　书中绝大部分的篇幅都在围绕马芙拉修道院的建造进行。事实上这一段也是历史的映照。唐·若昂五世统治时期是葡萄牙政治较为稳定的时期，殖民地的贸易大大促进了葡萄牙经济的发展，在葡属殖民地巴西，金矿的发现更加使葡萄牙获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航海业的霸权与经济的稳定增长也为里斯本带去了骄奢与淫靡。于是披着神权外衣的主权意志大行其道，全国贫富差异进一步增大，百姓水深火热，而披着怜悯慈悲外衣的修士与官员道貌岸然。朝廷上的争执不过是对暴力与腐败的伪饰之争，再无光明黑暗之别。

　　“大河奔流，带走一切，小小的溪流在其中寻找自己的道路，却并不知道自己是水中之水。”

　　小到个人而言，教会修士也在艰苦谋生。即使是在容托山脉的野岭，在马芙拉镇的阴影下，于每一处小小的自我，这不过是混在时代的大河之中，忘却自我的水中之水。当然，当你极目所见之处皆是地域，而人们依旧在兴高采烈地朝拜天堂时，迷茫并不是思索的终点，顺从才是。

　　为何近世的蒙昧在葡萄牙格外持久，持久到比其他国家近乎晚了两个世纪？因为这片醉生梦死的土地上，人们沉溺在殖民暴利的甜头之中，在另一种意义的天朝上国思想笼罩下，不愿醒来。

　　当一个时代，上到皇室下到奴仆都不将贪欲作为耻辱，请设想后人将会用多么荒诞而沉痛的语调来回溯这段难以言喻的时间？当王室中的龌龊行经司空见惯，亲代间乱伦不断，而一片靡靡之中大家靠着对主的虔诚自我麻痹；当一国全部的女人，上至皇后下至修女，都将四月斋节日当天视作正大光明调情与失贞的狂欢节；当无数修道院的忏悔室成为伦理所不容的罪恶轻飘飘的赎罪地，乃至甚至成为修士与凡人苟且之所；当马芙拉小镇中的无数住所都因工期而开放，梅毒淋病传染无数，人们拖着糜烂的下体在工地上咒骂着劳作......试问天堂到底还会存在于何处？

　　而...倘若生在此时此处，你会愿意飞向天空吗？还是，在黑夜的笼罩下，尽情释放着自我的恶念，做大河之中，无拘无束的浑浊溪流？

　　值得一提的是，《修道院纪事》中的时代并非是对历史的单纯再现，亦有萨拉马戈本人在葡萄牙数十年专政下的苦不堪言。从历史到现实的双重映照，才使得通篇辛辣的笔锋中，隐蕴着浓浓的悲凉与痛楚。

　　“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那种人人都难以避免的一念之差，而是那种深入习俗、盘踞于人心深处、让人变得深信不疑的谬误与偏见。”

　　二

　　“全部教会律书，古老的和新颁布的所有教皇律令，罗马法典和正典的记录书，诸如此类，但没有哪一本上写着，你能飞行。”

　　小说第二条叙事时间线，便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带领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制造飞行器“大鸟”，最终飞上天空，见证大地上种种苦难的故事。这一段在历史上也却有此事，《葡萄牙历史》载：“1709年，巴尔托洛麦尔·德·古斯毛神甫发明了一种飞行器，它可以从室外飞到王宫舞会的天花板上，随后，重新飞回室外。”

　　洛伦索神父是那个时代才华横溢的代表，是萨拉马戈不吝赞美的“拥有过人才智和记忆力的至高天才”。可不像那个时代其他醉心宗教中的虚伪与自我虚荣的神父，洛伦索的人生梦想便是实现一次伟大的飞行，在万米高空俯瞰大地。

　　洛伦索神父最可贵的品质便是质疑。他不愿意被教条中的种种解释蒙蔽思想。在他招揽巴尔塔萨时，他曾“大逆不道”地说到“上帝没有左手”；在飞行器即将竣工之时，他曾梦呓道“三位一体便是一人”。洛伦索神父本身或许便寄托了萨拉马戈本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反抗。尤为讽刺的是，洛伦索神父出身巴西，而最终带领这个蒙昧之地走向开明的先锋，来自于他们肆意摧残的殖民地。

　　而相比洛伦索神父的有迹可循，小说的主人公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更像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物。而他们却也在飞行器的工程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巴尔塔萨尔在一场决定谁登上西班牙王位的战争中失去了左手，他充当假手的钩子正是制造机器的好工具，他由此成为制造机器的主要力量。布利蒙达清澈的眼睛在空腹时能够看到人体和事物的内部，飞行器能否升空取决于能否收集到人类的意志，这一常人无法完成的工作正适合布利蒙达。人类的意志是飞行器的灵魂，布利蒙达也就成为了这个研发制造团队的灵魂。

　　小说中这三个彼此起初时互不相识甚至背景互斥的人物，因宗教裁判相识，又因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相聚，成为那个被阴霾笼罩的时代下，最毅然决然的梦想者与殉道者。

　　“人天生是没有翅膀的天使，天生没有翅膀却让翅膀生长出来，这是最壮丽的事，在头脑中我们做到了这样的事，既然我们已经成功地让头脑生长，也一定能长出翅膀。

　　我们从来不问疯狂当中是否有理智，但我们说我们所有人都有一点儿疯狂。”

　　我一直相信，人心中有一个恶魔，想要养成敬畏与谦逊，你总要不断与之周旋，直至有一天彻底战胜它。当然“战胜”不是指它再也不复存在，让你再也无法跳脱出心中规矩的边界。在许多你意想不到的时刻，正是你心中的恶魔才能引导着你，一起做几件疯狂的事情，无论是挑战或是批判。只有这样，人才能成就伟大，至少无愧于心。

　　于是三人在阿威罗公爵的庄园中度过了十余年的时光，在洛伦索神父即将被宗教裁判所追杀到之时，冲破屋顶，升上天空。

　　三

　　“既然上帝从天上往下看一切，也就看得不清楚，他最好还是到这世界上走一走。”

　　通览全书，最伟大的设定之一便是巴尔塔萨与布里蒙达在飞上天空后仍然愿意回到地面，在高空俯瞰世间罪孽与苦难后，依旧一点点走向这血淋淋的生活。

　　而这对于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而言，自然是另一种折磨——他难以想象梦想的实现后再度回到无休止的通缉中，与宗教裁判所周旋。于是最先选择冲破蒙昧的神父成为了自我意志与神权意志对抗中的第一个殉道者。他对着“大鸟”放了一把大火，在火势扑灭后跌跌撞撞地逃离，逃下山坡，逃离葡萄牙，最终在西班牙不知所终。

　　他们看到他的身影快速地往下，再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也许是去解决身体的某种紧急需要吧，如果一个试图放火烧毁梦的人还有这些需要的话。

　　于是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两位出生平凡而被选中飞向天空的自我，想方设法修补着“大鸟”，一边省吃俭用，一边继续尝试着飞行。他们在黑夜中继续前行，不啻微茫，造炬成阳。

　　或许时代的变迁也是如此，最早清醒的那部分先锋却总因为各式各样的羁绊，在与过去决裂的战斗中看不到最后的光芒，甚至无法彻底而决绝地走下去。可在漫漫长夜中，无数雪夜羁旅客眼中所见点点星火，便是那些接过自由的火把，毅然走下去的平凡人。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光明，可当时代的大潮就在他们脚下时，他们却总能抛却一切阻碍，选择飞向那方澄澈的天空，更会在见证世间万象后，回到生活之中，回归寂寞。

　　这一次，遥远历史线中的巴尔托洛麦尔·德·古斯毛神父走下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飞行器，在个人对社会的否认与逃离中走向了否定与郁郁。而小说中的两个毫不起眼的人，单臂残疾的老战士与视力异常的女人，延续着时间线，在天空的召唤下，渐行渐远。

　　——当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选择回到大地时，他们已然成神。

　　至少，他们面对那一尊尊神圣的雕像时，他们不再只剩下仰望与敬畏。

　　“布里蒙达说，这样对待他们，让他们这样站在那里，大概当圣徒也是件不幸的事，如果说这叫成圣，那么被判罪又该怎样呢；

　　可他们是雕像呀；

　　我倒喜欢让他们从石头上下来，成为像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总不能和雕像说话呀；

　　谁知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说话呢；

　　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可是，如果只是他们之间这几个和那几个说话，没有人在场，那么我就要问，我们需要他们干什么呢；

　　我经常听说，我们想得到拯救就需要神；

　　他们拯救不了我们；

　　你听谁说的；

　　是我内心感到的；

　　你内心感到了什么呢；

　　我感到谁也不能得到拯救，谁也不会毁灭；

　　这样想是罪孽；

　　罪孽并不存在，只存在死与生；

　　生在死之前；

　　巴尔塔萨，你错了，是死在生之前，死去的是原来的我们，生出的是现在的我们，所以说我们不会一下子永远死去。”

　　四

　　“有时候时间似乎停滞不动，就像在屋檐上筑巢的燕子一样，它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出出进进，我们总是看见它，我们和它都以为永生永世都会这样，或者半个永生永世......”

　　在那个黑暗的时代，或许大部分人眼里的时间都失去了其计量的意义。人们眼中的生活，无非横征暴敛下的度日如年，与短暂狂欢中的一宵千金。

　　在这个时代与时间一样失去意义的还有爱情。甚至连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相遇之时也不例外。布里蒙达的母亲因为天启这一异能而遭遇流放，而布里蒙达与巴尔塔萨便在那一场宗教裁决中相遇，并在洛伦索神父的出面下结成夫妇。

　　真正让二人产生感情的便是在阿威罗庄园的经历。在按照图纸帮助神父建造飞行器的同时，巴尔塔萨尔与布利蒙达也在这里度过了婚后最初的也是最自由的时光。巴尔塔萨尔远离家乡与亲人，布利蒙达的母亲也因为被宗教裁判所视为异端而被放逐他乡，两个同样孤独且无依无靠的人就此靠近，擦出爱情的火花。而他们对彼此的信任与爱也就从此延续下去，直到巴尔塔萨生命的尽头。

　　且看下面两个片段：

　　“巴尔塔萨没有镜子，只有我们的眼睛看着他正沿着泥泞的下坡路回镇上去，我们的眼睛对他说，巴尔塔萨，你的胡子几乎全白了，巴尔塔萨，你的额头上有许多皱纹了，巴尔塔萨，你脖子上的肉皮松弛了，巴尔塔萨，你的肩膀已经塌陷下去了，巴尔塔萨，你不像原来那个男子汉了；不过这肯定是我们的眼睛出了毛病，因为一个女人正向这边走来，我们看到的那个老人在她眼里却是个年轻人，却是当年那一天她曾这样问过的士兵，你叫什么名字；也许她眼中看到的不是那个士兵，就是这个正往下走的男人，身上肮脏，一只手残废，外号叫“七个太阳”，尽管疲惫不堪，但对这个女人来说永远是太阳，这个太阳不总是光芒四射，但即使被乌云遮住或者日食之时仍然存在，活生生地存在。”

　　这是巴尔塔萨与布里蒙达在神父逃离以后，缝缝补补“大鸟”十几年的生涯末期。巴尔塔萨在容托山附近的人们眼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糟老头子——他自己都这么觉得，可布里蒙达仍然愿意像在阿威罗庄园中一般，满怀欣喜地看着他，毫不避讳地张开双臂，在大街上拥抱她的爱人。“七个太阳”与“七个月亮”从来不是无厘头的相配，对于两者而言，彼此的存在便可抵过千言万语。

　　“群山在她四周喁喁低语，雪白的月光沐浴着她的全身，后来云彩飞过来，又把她裹在一片黑暗之中，但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所畏惧了，可以毫不犹疑地径直朝河谷走去，也许会碰到鬼魂，狼人，幽灵或者鬼火，但有长钉在握就能把它们统统赶走，这件武器比任何恶意和攻击都强大得多，这是照亮我道路的明灯。”

　　这是在巴尔塔萨第二次不小心误触了“大鸟”的开关而升上天空后，苦寻无果的布里蒙达行走在夜晚的群山中，踽踽独行的写照。难以想象，这是布里蒙达遇到伪善的修士并在修士企图对她行不轨之事时一剑将其毙命之后的逃离之景。

　　小说的最后，布里蒙达苦寻巴尔塔萨九年，可最终找到的，是一具正在火刑架上熊熊燃烧的尸体。

　　“被处死的一共十一个人。火已经烧了很久，他们的面孔难以分辨。在最远处正在烧着的那个男人，他没有左手。也许因为胡子是黑的，这是烟垢带来的神奇的化妆效果，所以人显得年轻很多。他身体中有一团密云。这时布里蒙达说了声，过来。“七个太阳”巴尔塔萨的意志脱离了肉体，但没有升上星空，因为它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

　　最后的最后，让我们回到起点：

　　假如你有一个机会，一个冲破黑暗的机会，你会选择在这片神权笼罩的土地上，走出蒙昧，飞向天空吗？

　　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用彼此的生命给出了答案。这份矢志不渝的爱与向往自由的信念，冲破了凡人眼界中的种种罪孽，冲破了笼罩时代的阴霾，看透尘世，直视星空，在自我意志的大道上，纵使殉道，亦万死不辞。

    字数：5307
    原作者：愻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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