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比不能“做什么”更可怕的是不能“不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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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生于1971年的韩国小说家韩江，凭届本书战胜了阎连科、奥尔罕·帕慕克、大江健三郎和埃莱娜·费兰特等一众名家名作，获得2016年度布克国际文学奖。韩江因此成为首位摘得该荣誉的韩国人，也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

　　2002年秋天到2005年夏天，韩江用了三年雕琢出《素食者》《胎记》《树火》三篇中长篇小说，每部即可独立成篇，也可以三部连缀成一篇完整的长篇小说。

　　第一章《素食者》，从女主角英惠的丈夫视角，讲述英惠在一场噩梦之后不愿再吃肉，变成极端素食者，由此引发家庭危机并导致英惠自残；第二章《胎记》，从英惠姐夫的视角，讲述姐夫因为英惠的胎记产生创作欲望与性欲，一步步诱导进而发生关系，最后家庭破裂；第三章《树火》，从英惠姐姐的视角，回顾英惠幼年遭遇，并讲述英惠确诊精神分裂症同时极端厌食，进而拒食，最终病弱走向死亡。

　　韩江的文字冷静，克制，洗练，压抑，由英惠半夜的诡异举动制造巨大的悬念，再由英惠拒不食肉的行为引起了丈夫、丈夫同事、父母、姐姐姐夫、医生等人的连锁反应，展示出一个不愿被世俗规训、不愿被世界改变、不愿为世情妥协的“异类”的沦落和消逝史。

　　英惠半夜站在冰箱前，把所有的肉类扔掉，并且坚决拒绝吃肉，甚至拒绝和丈夫亲热，因为他身上有“肉味”，直到这里小说都让人觉得像是一个奇情或者科幻故事，她身边人物逐个登场并展露自己对英惠的态度后，才逐渐明白，“肉”和“吃肉”只是一个象征。

　　在第一章，丈夫这样描述英惠：

　　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我那二十五岁之后隆起的小腹，和再怎么努力也长不出肌肉的纤瘦四肢，以及总是令我感到自卑的短小阴茎，这些对她来讲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

　　妻子少言寡语，很少开口向我提什么要求。即使我下班回来晚了，她也不会抱怨。有时难得周末两个人都在家，她也不会提议出门走走。整个下午，我拿着遥控器在客厅打滚的时候，她都闭门不出。我猜她是在工作或是在看书。说到兴趣爱好，她似乎只有看书而已，而且看的都是那些我连碰都不想碰的、枯燥无味的书。到了吃饭时间，她才会走出房间，一声不响地准备饭菜。坦白讲，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但看到那些为了确认丈夫行踪，一天到晚会给丈夫的同事或好友打上数通电话，或是定期发牢骚、找碴儿吵架的女人，我对这样的妻子简直感激不尽。

　　在丈夫眼里，英惠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普通到他不用花任何心思去经营感情和家庭，可以安心享受她的侍候；在姐夫眼里，英惠是一个性感的符号，可以满足自己的艺术激情，和掩藏在艺术名义下的情欲；在父母眼里，英惠是必须服从父母的孩子，不能作出不体面的事情为难丈夫，为难父母；在姐姐眼里，英惠是从小思想怪异、封闭安静的“陌生人”，她始终不能走近她理解她；在医生眼里，英惠是个不听话的病人，必须想尽办法让她吃饭让她喝药让她活着。

　　这就是英惠的人生，沉默，安静，畏缩在生活角落，企图不引人注意，但生活依然没有放过她。小说选择从三个人的角度来讲述英惠的故事，也是在说明，英惠独立意志和个人意识的被忽视，她只能活在别人的注视里。

　　突然的爆发源自她的梦：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无人。我一边扒开长着细尖叶子的树枝，一边往前走去。我的脸和胳膊都被划破了。我记得明明是跟同伴在一起的，现在却一个人迷了路。恐惧与寒冷包围着我，我穿过冻结的溪谷，发现了一处亮着灯、像是仓库的建筑物。我走上前，扒开草帘走进去，只见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在滴着鲜红的血。我扒开眼前数不尽的肉块向前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鲜血浸湿了。

　　······

　　我却感到很害怕，因为我浑身是血。趁没有人看到，我赶快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的双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为刚刚在仓库的时候，我吃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我咀嚼着那块软乎乎的肉，咽下肉汁与血水。那时，我看到了仓库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无法忘记用牙齿咀嚼生肉时的口感，还有我那张脸和眼神。犹如初次见到这张脸，但那的确是我的脸。不，应该反过来讲，那是我见过无数次的脸，但那不是我的脸。我无法解释这种似曾相识又备感陌生的感觉……也无法讲明那种既清晰又怪异和恐怖的感觉。

　　更深层次的恐惧根植在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她和姐姐从小成长在凶暴父亲的压力下，自己是父亲家暴的主要对象。父亲还曾当着他们面虐杀家里的狗。

　　爸爸说，不会把它吊在树上边打边用火烧。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爸爸发动了摩托车，那只狗跟在后面。他们绕着同一个路线跑了两三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口望着那只渐渐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甚至已经翻了白眼的白狗。每当跟它四目相对时，我都会对它竖眉瞪眼。

　　你这该死的狗，居然敢咬我！

　　转完第五圈后，那只狗开始口吐白沫，被绳子紧绑的脖子也开始流血了。因为疼痛，它哼哼呀呀地叫着，但爸爸始终没有停下来。第六圈，狗嘴里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它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当我等待着它第七圈经过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奄奄一息的它。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那垂摆的四肢和满含血泪的、半闭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家大摆筵席，市场巷弄里凡是打过招呼的叔叔都来了。他们说要想治愈狗咬伤，就必须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实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紫苏粉也没能彻底盖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至今我还记得那碗汤饭和那只边跑边口吐鲜血、白沫的狗，还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姐姐和妹妹的命运恰好形成一种映照，妹妹因恐惧变得封闭，放弃自我，把自己包裹在疏离的壳里。姐姐身为家中长女，更早成熟，学会应对和妥协，努力经营家庭，照顾父母，相夫教子，任劳任怨，无怨无悔。然而，随着妹妹的变化，她拥有的看似正常的生活瞬间崩塌了，丈夫出轨，父母远离，她独立照顾医院中的妹妹，看着她挣扎求死，她终于开始明白妹妹。

　　“她突然觉得活着是一件很令人诧异的事。人不管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再惨不忍睹的事，也还是会照样活下去，有时还能畅怀大笑。”

　　韩江如此描述英惠的选择：《素食者》中的英惠认为素食主义是一种不对任何事物造成伤害的方式。食肉象征着人类的暴力，此世的暴力，她选择以谨慎的素食主义，来清除自己身上的那种暴力。

　　她不吃肉，远离肉，最后，她想变成一棵树：

　　“我在梦里倒立……身上长出了树叶，手掌生出了树根……一直钻进地里，不停地，无止境地……我的胯下仿佛要开花了，于是我劈开双腿，大大地劈开……”

　　除了“肉”，小说中还有其他的细节铺陈惠英的变化。从一开始英惠就不喜欢穿胸罩，她觉得穿胸罩不舒服，即使遭到丈夫指责也不妥协，吃素之后体重急剧下降从而变得瘦削，从不喜欢穿胸罩过渡为喜欢赤裸上身，这种怪异行为更是对社会规则的挑战和冒犯。

　　她没有要做什么，只是不想做什么。

　　但在一个需要用“做什么”来表态的社会中，“不做”就是叛逆，沉默就是反抗，无声就是最大的噪声。

　　你没有不做的权利。

　　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和忠实执行者不允许犹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吃肉的人终将被吃肉的人吃掉。

　　这本书很容易被拿来与《82年生的金智英》做对照，虽然主要角色同为女性，但这本书想要表达的绝不仅仅是女性主义，它关注的是现代社会“人”的处境。高度发达的韩国影视界已经通过《寄生虫》《鱿鱼游戏》这些爆款作品揭露和探讨“吃人社会”，《素食者》则是想用草木和阳光对抗铁和血。

　　韩江在国际布克文学奖颁奖礼上说：“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如果我们没有“做什么”的权利，希望能留下“不做什么”的权利。

　　总字数：2930
　　作者：大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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