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痕未干，鼾声渐起---《都柏林人》笔记之《死者》

丑土妹

　　一个冬夜，手拿酒杯在聚会上妙语连珠、载歌载舞，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后，牵上爱人的手，暂时忘却家庭、社会的负担，躲过寒风的侵袭走入装饰别致的旅馆，在情欲的包裹下，相拥而眠。窗外大雪纷飞，水雾铺满窗户，隔开屋内温热的火焰与屋外了无人烟的苍茫，这也许是人间最有“人味”的时刻。生命的火焰炽热，夜空下只有小小一簇，似乎随时会被雪熄灭，但依然足够重要、足够迷人、足够持久的燃烧。

　　加布里埃尔 . 康罗伊先生，我们的主人公，眼含深情地看着美丽的妻子格莉塔，正渴望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宴会刚结束，妻子走在前面，酒精与舞蹈让他的兴致越来越高，“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流涌，他思潮起伏，澎湃激荡，自豪，欢乐，温柔，英勇”。他开始回想两人往昔的甜蜜片段，穿梭过忙碌的工作、琐碎的生活，在此刻发出亮光。他渴望保护她，与她独处，诉说心事，像狐狸般琢磨如何才能自然而然地拥她入怀，而不显得心急与鲁莽。

　　——“格莉塔，亲爱的，你在想些什么？”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却是眼泪夺眶而出，

　　——我在想那支歌 《奥格里姆的姑娘》，

　　——很久以前有个人总唱这首歌，

　　——那时我还和奶奶一起住在乡下，

　　——他叫富里，在煤气厂工作，很不俗气，

　　——他十七岁就死了，我那时跟他很亲密，

　　——我想他是为我而死的。

　　出乎他的意外，妻子突然讲起另一个男人的故事，这难得的夜晚，他满心都是二人柔情的回忆，却被一个不速之客、乡下穷小子、十七岁就死去的倒霉家伙，扰乱了心神，强烈的妒忌与愤怒在血液深处阴沉地回荡。为什么要在本该欢乐的时刻，惦记一个死者，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体面而有才华的人，去和另一个小毛孩做比较？在《都柏林人》的压轴之作《死者》里，康罗伊先生遭遇了这样的处境。

　　《死者》的故事由舞会开始，以死者结束。两位姨妈与唯一的侄女，三个女人住在城中一栋幽暗的房子里，每年都会在冬天举办一次舞会，邀请几乎全部的亲友参加，大家跳舞、饮酒、弹琴、说笑。教书为生的康罗伊，是家族少数有良好教育的男性，将要在舞会上致辞。舞会结束后，妻子无意中听到几句老歌，勾起了对一位亡者的回忆，那曾在家乡楼下雨中，带病为她歌唱的少年。妻子在悲恸的哭泣中缓缓入睡，而康罗伊先生却看到窗外，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乔伊斯的写作初衷想要再现祖国“热情好客与天真无邪的品德”，他觉得这是其他欧洲各国所没有的，是他深感压抑的祖国少有的美好。于是他想到少年时参加的晚宴，热情的老太太拿出鸡肉与糖果，酒杯碰撞的声音，舞步踏在木地板的节奏等等。如果仅仅是表现舞会的欢乐，感慨人生多美好，那就不是志在描绘真实生命的乔伊斯了。真实是我们在舞会后，在亢奋、陶醉、兴致高昂后，更容易陷入孤独落寞。火焰高高烧了起来，又迅速地熄灭，舞会结束的一瞬，音乐声未远去，告别声正响起，欢腾与寂灭同时涌现眼前。乔伊斯机敏地捕捉到了舞会暗含的寂灭意味，用一首老歌引入死者，让酣畅欢快的节庆与哀婉凄凉的丧葬纠缠在一起，冰与火之歌，开唱不息的悲喜。

　　/ 尴尬的夜晚

　　悲喜纠缠不是作家的虚构，而是生活内敛的厚度，团聚已预设分离的可能，对立的感受天然共存着，只是我们早习惯了厚此薄彼。康罗伊先生，看似晚会的主角、演讲者、带动高潮的人，整个夜晚都在与一种格格不入的尴尬感做斗争，整篇《死者》甚至可以看作一个尴尬症患者戏剧性的治愈过程。

　　尴尬是什么，是刻意开了玩笑，不仅不好笑，还无意触痛了别人，

　　——哪个好日子，我们该去参加你和那个年轻人的婚礼了吧？

　　康罗伊先生衣冠楚楚，开心地对女仆调侃了一句，那一刻想必他是得意的。

　　——现在的男人都只会说废话，把你身上能骗走的东西全骗走。

　　女仆的回答显得心酸，玩笑失败得快如闪电。

　　康罗伊来到客厅门外，客人们正谈笑着跳舞，杂乱的脚步声在地板上拉长。他在门口犹豫不前，迟迟不愿进门，被莫名的阻力牵引。他为自己的致辞稿苦恼，这些人的欢笑声让他觉得粗俗与隔膜，受过教育的大学生回到了老家的聚会，他琢磨着如何才能在致辞中恰如其分，而不显得可笑，究竟要不要引用那首我喜欢的诗歌呢，凝练而隽永，但他们很可能听不懂，还不如找个新闻里的段子，绝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在卖弄，那太滑稽了，是彻底的失败。

　　尴尬的人敏感得如薄纸，时刻惦记可能在他人眼中彻底的失败，想要表现又剧烈躲避，渐渐不知如何与周遭相处，郁闷而可笑。康罗伊好不容易开始跳舞，舞伴又突然质问他为何要为不爱国的周刊写文章，夏天要去国外而不是在自己的祖国旅游，他为此而感到错愕，写书评、旅游这些事为何要和政治扯起来，根本不相干嘛！他虽然苦恼，也只能更加卖力地蹋舞步来忘却。

　　这就是我们的主角，在宴会上被推上前台又格格不入，这是家族的聚会而不是和朋友的路边野餐，你面对着整个家族、文化传统、社交礼仪，这是你带着你的世界观的一次正式亮相，渴望着被认可，又担心被驱逐，暴露你真实的自我还是进入亲友们的语境，渴求与恐惧游移不定，让人心烦意乱，多么沉重的枷锁！

　　最终康罗伊的致辞效果很不错，人们为他热烈地鼓掌，虽然许多人，比如姨妈，并没有听懂他所说的大多数内容，那些故作高明的对时代的剖析与个人命运的展望。人们被他最后对女主人们热情好客的赞美调动了兴致，也许他前面的话都可以省略不讲，效果也不会差多少，虽然前面的话才是他真心想要说的。

　　/人歌人哭雪声中

　　当人们在酒会中汲取同类的温暖与欢乐之时，大雪一刻也未停息，那是在人世之外的幽深国度。河岸公园、树枝、墓碑，没有人的踪迹，白雪在深夜里自在闪着荧光，康罗伊先生是两个世界间的使者，毕竟他在人类的酒会里时而兴致勃勃、时而格格不入。

　　每当康罗伊先生一紧张，他就会想到窗外漫长的飞雪，似乎杳无人烟的雪地才是他的归宿，他发现活人彼此的相伴似乎总有烦恼，而独步于雪地里，才能抛却那些微小又无所不在的干扰，降雪的世界似乎有着天然的治愈力。

　　全文结尾处，妻子在悲痛后已沉沉睡去，康罗伊先生沉浸在深沉的感动中。他想到妻子曾经美丽的少女模样，想到衰老的姨妈在不久后也许要离世，想到那个情歌少年站在一颗滴着水珠的树下，想到整个夜晚都在体味着人世的变幻无常，体味死者与生者的纠缠，渐渐的，牢固的世界会化为乌有，死者们时隐时现的世界越发临近。

　　康罗伊觉得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过这样奇妙而神圣的情感，刚刚他还恼羞成怒，想要和那个死去的少年一较高下，如今却感到自己融入了生者与死者息息相通的共同世界，怀着慈悲般的温暖，是什么带着康罗伊先生，跨越了极致的愤怒，步入了极致的感动？

　　听到妻子提起情歌少年，康罗伊本能地排斥与抗拒，他不自觉拿自己与那个少年对比，渴望要在各个条件上碾压对方，整个夜晚积累的疏离感发作了起来。他一直对自己说，自己还不错，好掩饰心底的颤动，很快他又对自己说，我其实什么也不是，只是个镜子里可怜又可鄙的家伙，一个给姨妈跑腿的，一个在俗人面前大言不惭夸夸其谈的人，他就这样在傲慢与自卑之间疲于奔命。

　　“我想她是为我而死的”，妻子没注意到丈夫内心的激荡，沉浸在自己哀伤的回忆里，这句话让康罗伊先生感到了恐惧。他意识到这是无法获胜的争斗，情歌少年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难道他也要付出生命吗？他嫉妒妻子此刻依然惦记那个少年，更嫉妒少年为妻子付出了自己无法付出的东西。他一直处在表面祥和下的斗争，与尴尬感、格格不入感、无意义感斗争，期待在一次次比较里胜过别人，期待能得到肯定与关注，期待妻子投怀送抱，但此刻，因为死去的少年，他发觉这种自我标榜根本是徒劳。在世界深处，有真正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它面前一切攀比、虚荣会土崩瓦解，那是大雪的启示。

　　乔伊斯很早就体会到，在缅怀死者里，生者团结在了一起。真正让世人产生深刻纽带的是消逝，而在时光中流逝正是世上最后的力量，对每个人同样的均等。唯有在对悲与逝的敏感中，对立与纷争才可能有片刻的宁息，有沉郁而不由自主的感动。这正是康罗伊先生在妻子睡去后，独自躺在床上从雪夜里看到的：

　　“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上。”

　　这是全文美得出名的结尾，寄托了乔伊斯对此世彻底的爱与雄心，唯此才会爱它的凋零与逝去，爱所有生者与死者生长老去的地方。情歌少年不再是情敌，而是生死纠缠的核心，康罗伊感到了深刻的感应，比爱欲更普遍深厚。他不再渴求认可与拥抱，同情起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一切，感到时刻都有人在衰老，都有人显得可笑。他的感受敏锐无比，回忆变得充沛，看到这看似空空荡荡的世界实则满是魂灵。他拥有了真正的通灵眼，在无人理会的孤独深夜，与自古以来的生者死者们在大雪深处汇聚。借着落雪的指引，他从社会世界、二人世界、自我世界，一步步滑入生死同体的永恒世界，带着酒宴后残留的热度、对恋人的热望、对情敌的嫉妒，带着自我厌恶与否定，滑入了大雪深处的安眠之地，在那里生命的一切形式充分而有力地包容与交融着，染上梦中才有的深深陶醉。

　　《死者》记载了一个尴尬者的悟道史，同时世俗而超然，同时放纵而禁欲，同时孤寂而热闹，是一首哀婉的情歌，也是悠长人生的象征。有人说这是关于人生本质悲凉的小说，我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在人生富饶的真相里没什么本质，变幻无穷、意味深长才是主旨，悲凉只是某一视角呈现的感受，此外还应有更多等待登场的感受。乔伊斯写下这场大雪里发生的酒宴，可以看到宴会的欢笑，可以看到爱情的悲伤，也可以看到落雪的静谧安详，生活如飞雪里一团不息的火，微光中倔强映出每片雪花的模样。一位古代诗人说：“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如果康罗伊先生通晓中文，也许会在夜不能寐的时刻，不那么熟练地写下，“人歌人哭雪声中”，而妻子泪痕未干，鼾声渐起。

字数：3502
原作者：迪达勒斯尼索斯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9434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