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骨之壤》的生态女性主义写作

鸿田

　　犯罪悬疑小说无疑是世界上最畅销且受众最广的类型书籍之一，不过商业上的成功并不能增强其文学地位，人们普遍认为悬疑小说的娱乐性必然以牺牲思想深度为代价，即使是推理小说大师多萝西·赛耶斯也认为“侦探小说并不能，或者假设说它永远不能，达到崇高的文学成就……它很少涉及到人类激情的深邃幽微之处。”。但此定论显然不适用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她在完成被誉为“颠覆写作传统”的后现代主义作品《云游》之后，却回归传统用通俗的犯罪悬疑故事为载体写下《糜骨之壤》，同时赋予它剑指“人类中心主义”“父权主义”的锐利内核，表达万物有灵，生命无贵贱高下之分的生态女性主义哲思，实现了以犯罪小说抵达严肃文学之“人类激情的深邃幽微之处”的跨界书写。

　　《糜骨之壤》的故事发生在波兰与捷克边境的一处小镇，那里有着漫长的冬季与大量野生动物，亦有着悠久的狩猎传统，女主角是一位痴迷占星术与布莱克诗歌的动物保护者，面对日益猖狂的盗猎活动深感痛心无助，村镇里接二连三地发生血案，女主角坚信这不是人为而是动物的复仇，一场有关不同生命之间的战争伴随着诡异的谜团展开……仅以推理小说的标准而言，《糜骨之壤》是一部出色的社会派推理作品，同时又严格遵从本格推理的要素，将一切能证明罪犯身份的线索埋伏在叙事当中，让读者对案件获得与叙事者平等的“知情权”，形成一场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智力博弈。读罢不禁令人惊叹托卡尔丘克写作才华的多面性，既能以天外飞仙之姿“云游”于现代文学的星群宇宙中，用娴熟的后现代主义手法拼凑整合出有关人性与世界的真相；也能化身为节奏大师，设下逻辑陷阱，在悬念的凶险雪夜里让读者经历一次次的围困、冲突、迂回甚至被冒犯。

　　不过，悬疑推理只是此书的“外壳”，正如托卡尔丘克所言：“写一部书只是为了得知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无非是浪费纸的行为。”，谋杀与惊悚只是催促人们反思滥杀野生动物、破坏生态平衡的一剂“猛药”，动物的生存危机也不只是动物—更是女性、老年人及社会弱势人群生存处境的隐喻。书中村镇里的狩猎传统影射的是西方父权制文化，由盗猎团队的核心成员：警察局长、富商、企业董事长及神父等人物设定皆能看出此指向，这些男性角色是社会统治权力的象征，掌控着村镇的社会秩序与经济命脉并通过学校、教堂、各类民间组织对居民们实施思想控制。他们为了金钱利欲勾结起来进行偷猎、走私、行贿、利益输送等非法活动，以“给大家增加工作岗位”和发展经济为借口恣意掠夺自然资源—开设伐木场和采石场，严重威胁村镇的生态自然环境。对于捕杀野生动物，更是由神父与教堂之口说出：“上帝将动物置于低人一等的位置，他们应该服从人类。”，将因贪欲而起的杀戮行为美化为上帝意志和“守护自然平衡”的道德信仰。

　　以上体现的是无视生态环境唯“经济发展至上”的工具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而它们又是如何与父权制文化挂钩？托卡尔丘克通过对女主角及其朋友们的境况书写揭示两者的隐秘关联，女主角是位年迈的独居女性，她的朋友大多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僻人士，按照父权社会的价值观他们贫穷且无地位，属于对社会经济没有贡献的“无用之人”，况且都在不同程度上反对屠杀动物与破坏自然。这个传统意义上的“弱势群体”与警察局长等代表的强势群体形成二元对立，前者追求良善与美德，崇尚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视动物等非人类生命为大地馈赠的财富；后者追求金钱与效率，认为强者方有资格生存，像动物和弱者、老人、女性及地位低下的穷人则理应处于被支配与蔑视的地位。按生态女性主义观点，父权主义并不是单纯的男性至上，或男女的性别对立，而是一种对生命个体进行粗暴的“价值等级”划分观念，被默认为对社会贡献价值高的等级如男性天然应统治价值等级低的群体如女性，并从性别延伸到对种族、民族、年龄、文化等场域的歧视与评级。此种“价值等级划分”放置到自然生态的语境下，则演变为“人”是最有价值的等级存在，自然、植物、动物等其它生命形式则价值低下，甚至无价值，所以它们就应该为人类的存在做出无限制的牺牲，由此，父权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便实现了媾和。

　　托卡尔丘克将上述两个“价值等级不同”的群体并置，他们因动物而爆发的冲突仇杀实质上是对生命与世界持不同价值观的斗争隐喻，故事最后以“弱者”的胜利—女主角成功为动物们复仇而告终，折射出托卡尔丘克对“父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等社会达尔文思想的反讽和严厉批评。她更借书中昆虫学家之口说出：“在大自然的领域，没有’有用的生物’和’无用的生物’之说。这只是人类对物种进行的一种极不明智的分类。”。

　　托卡尔丘克从不掩饰自己的生态主义和女性主义者身份，在其以往的作品里也多有表露，有媒体批评《糜骨之壤》的主角为了动物而杀人是一种“血腥生态主义”，但此说法显然是无视了本书强烈的寓言性质。书中反复出现的占星术和布莱克诗句营造出浓郁的魔幻色彩，既带有类宗教道德审判的意味亦充斥着与现实割裂的失真感，此种“失真”恰好给予读者一个形而上的维度去思索不同生命群体的真正价值，重新审视人类自身与自然与世界万物之间深层依存关系。可以说，在此则寓言故事里动物不仅是动物，女性也不仅只是女性，而是一切社会弱势人群—以及如尊重、同情、关爱、怜悯、感激、友谊和责任等被父权制社会视为“弱者思维” 的寓意象征，“弱者”的胜利恰恰代表了人文主义关怀与博爱思想的胜利，这也是此书被评为“令人坐立不安但又透露着充满诡异的友善”的根本原因。

　　总字数：1986
　　作者：捞月亮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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